品種植金07》捨得不完美,意外撿回來:寶島甘露梨和育種家劉申權

從農甚至育種對劉申權而言是意外的人生下半場,至今近30年仍讓他感到「未知」的趣味。(攝影/吳尚鴻)

文/陳大中、游昇俯

「我對未知的東西都是很有興趣,好奇。大概試一百個我們想像中(育種試驗)理所當然的事情,大概九十九個失敗……我們試過才知道(沒掌握的原因),因為『未知』嘛。」在家中受訪的劉申權已經滿頭白髮,留長的頭髮扎著俏皮的短馬尾,對育種的好奇心仍然鮮活。回憶五年前,2018年3月23日農糧署公告「寶島甘露梨」獲得品種權,不料他就在同一天意外中風,「結婚的日子我都忘記了」,但這一天「我永久都記得」。

投入梨子育種已近30年,現年73歲的劉申權卻非從農出身,29歲在故鄉卓蘭結婚成家,原本以經營機車行、兼營修理家電為業,38歲改種梨。他秀出手機行事曆App,「要下基肥」、「柯先生要訂花粉」、「26日上梨山推廣甘露梨」,他答應別人的事情一定記錄、「完成再劃掉」,這是從年輕時到現在都改不掉的習慣。

他自述,從前幫人修車,有個小毛病沒處理好晚上就會睡不著,寧願熬夜趕工,結果做得很累。聽來常有「工作焦慮」的他因為容易緊張,30多歲就罹患嚴重的心律不整,「看醫師看不好,一停藥(脈搏)就亂跳」,卻在種梨2、3個月後不藥而癒。

貴人襄助  機車行老闆踏上梨農路

大約35年前,一位看劉申權長大的梨農長輩想賣果園退休,開啟劉申權育梨的奇幻旅程。老梨農請劉申權介紹一位買家,不料買賣沒談成,老農索性要劉申權以一分地10萬元買下一甲餘的梨園,甚至「(土地)先過戶給你」之後再給錢。劉申權說,「這是我第一個貴人」。

劉申權現在住家旁的梨園歷經過九二一地震,除了是育種基地也做少量生產。(攝影/吳尚鴻)

劉申權現在住家旁的梨園歷經過九二一地震,除了作為育種基地也做少量生產。(攝影/吳尚鴻)

他當時儲蓄不夠,在好友「阿誠」幫忙借錢下購置這塊山林果園,本想立刻脫手,還是這位他視如大哥的好友阿誠勸他先踏實經營,才正式從農。種梨後只上山面對梨樹,「不用承諾別人什麼」,心裡輕鬆許多,才決定以此安身立命。這片長輩讓出、朋友資助買下的梨園因比較偏遠,交通不便,之後他轉賣再另外買地種梨,也成為他能投入育種的一桶金,間接幫他撐過九二一震災,持續育種至今。

1989年劉申權展開梨農生涯,雖有貴人襄助,但門外漢哪可能一帆風順?劉申權起初接收老梨農的橫山梨等果樹,沒有農業知識基礎,「比較怕見笑,我也不敢去問人」,見到梨子長得大顆他便採收,跟老婆載了整車去果菜市場,哪知完全賣不掉。「有一天我不服氣,問販仔(huàn-á;經銷商),我梨子這麼大、這麼好看,你為什麼不買?他就叫我食看覓。」一吃發現「真的咬不下去」,原來自己完全不會判斷果實成熟,「這個真的不行,不是亂搞的!」劉申權笑說,他這才開始向附近鄰居請益。

梨穗鹹鹹過海來 育種念頭始萌芽

1990年,農委會公告「梨接穗輸入檢疫作業辦法」,開放合法進口梨穗,高接(寄接)梨穗生產溫帶梨更為盛行,劉申權也在這波風潮下嘗試接穗栽培,然而「接一百芽,不到十芽成活」。當時走私梨穗亦未中斷,傳說海上走私的日本梨穗,躲避查緝時會先將梨穗丟到海裡再打撈上岸,「我去買日本花苞接,接三年都不好,就拿來試試看,真的鹹鹹!」

從門外漢梨農歷經長年摸索、賣地維生,劉申權終於有令自信滿意的育種成果。手上的是寶島甘露梨,板凳上從左至右為寶島夏月香、寶島金碧、TJ88(育種編號,未命名)三個新品種。

從門外漢梨農歷經長年摸索、震災後賣地維生,劉申權終於有自信滿意的育種成果。手上的是寶島甘露梨,板凳上從左至右為寶島夏月香、寶島金碧、TJ88(育種編號,未命名)三個新品種。(攝影/吳尚鴻)

「自己沒有品種、沒有花苞不行。」種梨兩三年,這樣的想法已逐漸在劉申權腦海裡萌芽。進口梨穗外,他又嘗試梨山的新興梨梨穗,以及留進口芽條栽培花苞來接,想不到種出只有乒乓球大的梨子,可食率很低、沒多少果肉,「就剩一層皮啊!」這些嘗試的經驗讓他好奇,可不可以研發本土的品種?如果是本土新品種能不能解決這些問題?於是他前往臺中區農業改良場向專家學習,同時自己摸索如何育種。

「廖老師對我很好。」劉申權口中的廖老師,就是「梨臺中1號-福來梨」、「梨臺中2號-晶圓梨」、「梨臺中3號-晶翠梨」育種者,臺中農改場退休研究員廖萬正。「因為我本身對品種很有興趣啊,他也對我很信任」,劉申權形容,他跟廖老師熟了之後出入臺中場像吃飯一樣自然。

當時他去臺中場參觀,看到的是一行行待篩選的梨樹實生苗,「都是編號而已」,正是臺中1號及2號育種的實生苗初選階段。「他收成的時候,我可以說一個禮拜,還是半個月去一次,我就每個品種跟他吃,拿小刀一顆一顆切,也是吃到怕。」他吃到編號06-04的梨好吃,也就是後來命名的「臺中2號-晶圓梨」,成為他選育寶島甘露梨的父本。

寶島甘露梨的育成改變了梨山上的梨農生產,圖為梨山地區最早栽培寶島甘露梨的張源育、張美紅一家。(攝影/吳尚鴻)

寶島甘露梨的育成改變了梨山上的梨農生產,圖為梨山地區最早栽培寶島甘露梨的張源育、張美紅一家。(攝影/吳尚鴻)

果樹雜交育種要取兩個不同品種授粉,花苞結果後再取種子種植成樹,等新一代果樹開花結果才能揭曉新品系特性,前後動輒十餘年;劉申權以新品系枝條嫁接成熟梨樹,縮短果樹幼年期,但也要5至7年才能開花結果。每個雜交組合的新品系嫁接10芽、每棵梨樹接30芽,試驗300個雜交組合就要至少100棵梨樹,因試驗新品系繁多,除了自家農地用於試驗田,他想出與農友合作,將新品系分散接枝到農友果園的辦法,不過試驗品種枝條無法馬上產果,相對的農友就減少生產量,等不了2、3年就打退堂鼓的農友不在少數。

農改場品種是父本 篩選標準卻不一樣

「(寶島甘露梨)紀錄中是TS61,有另一個61號怕混淆,後來標記為TS161」,劉申權攤開皺褶、顯得有歲月痕跡的筆記指出,臺中2號記為T、新興梨記為S,「你看、這本簿子已經翻到快爛掉了。」

農業試驗所所長林學詩曾說,育種家最開心的,莫過於大家都種他的新品種。說起寶島甘露梨的普及浪潮,劉申權不無喜色,「現在要租地種梨,很難租。大概三年前你要租大梨園隨便都可以租到,現在已經在風頭上,連快要不能生產的地方都有人租。」他表示,臺東都有釋迦果農因想轉作,詢問他臺東能不能接甘露梨,「我敢保證可以,全臺灣都可以種。」

劉申權拿出過去的育種筆記,這個頁面中紀錄著果皮顏色、果實可食率、葉片大小、果實大小等。

劉申權拿出過去的育種筆記,這個頁面中紀錄著果皮顏色、果實可食率、葉片大小、果實大小等。(攝影/吳尚鴻)

果實大小、滋味、冰存狀況以及果樹曬傷等管理問題,是劉申權重視的紀錄項目。(攝影/吳尚鴻)

從品種特性來說,為何寶島甘露梨推廣能如此快速?除了果大價高、抗病好顧等特質,劉申權坦言,自己的育種方向的確和農改場不太一樣,農改場希望育成平地不必高接的梨,也就是低需冷性、不必長時間低溫打破梨子休眠期的品種,讓中低海拔梨農根本性的降低生產成本,「我沒有那麼偉大,考慮到他成本。只是要平地可以高接,農民可以快一點生產,可以有錢賺。」

低需冷性的梨品種對低海拔梨產業固然不可或缺,卻有個至今難以克服的問題——花芽不需低溫,果實卻不耐冰存。比如風味極受好評的農試所育成品種「台農種苗2號-4029蜜雪梨」,以及臺中農改場新品種「梨臺中5號」,都具有冰存、銷售時間短的特質,蜜雪梨甚至還曾有消費者不了解特性,放家用冰箱凍傷而向梨農客訴。

劉申權是果農自學育種,首先考量產季需要冷藏貯存、調節釋出,避免來不及賣掉或賤價傷農,因此育種首重貯藏性,「不能冰的馬上丟掉」。寶島甘露梨正是經過貯存性篩選,且意外延遲採收、經試吃的朋友提醒「這次不一樣」才留下的晚熟梨品種,否則他主要在7月便採收梨果篩選,最初育種目標尚未針對晚熟品種。

劉申權育種以高接梨生產為目標,示範梨穗嫁接動作也相當熟練。

劉申權育種以高接梨生產為目標,示範梨穗嫁接動作也相當熟練。(攝影/吳尚鴻)

育種的意外「甘露」  人生的抑鬱難關

「我們不能講他們錯。」劉申權強調,育種有不同的設定方向,但沒有「完美的品種」;他還透露,自己經驗以4029蜜雪梨作砧木接寶島甘露梨,培育出的果實最好吃,其次是以臺中2號作砧木,肉質都特別細;只是這種微妙差異一般消費者未必吃得出來。他表示,砧木選擇還是以環境適合等因素為主,和品種選擇一樣「有優點也會有缺點」,比如臺灣原生的鳥梨根系強、好管理,接寶島甘露梨易產大果,但「肉質較粗一些」。

劉申權早年還曾育成皮薄肉質細緻的「如玉梨」,外型白皙送禮討喜,吸引不少農民栽培,這也是育成臺中5號的母本;以及以卓蘭舊地名命名的「塔庫蘭香梨」。這兩個品種也有果芯小、冷藏性佳等優點,但像如玉梨一般認為較易裂果,「我的技術可以平地種植不裂果、不鏽斑」,兩個品種各有技術門檻或其它缺點,無法保證農民種植能賺錢,當時他也不太了解品種權制度,直到「寶島晶新」、「寶島甘露」兩個品種育成才第一次申請品種權。

劉申權和自家果園的如玉梨合影,他表示平地栽培如玉梨也可以種得很好,但是有技術門檻。(圖片來源/劉申權提供)

如玉梨育成後劉申權向地方農友推廣,當時他已重視耐貯藏等特質。(圖片來源/劉申權提供)

「寶島甘露梨也有缺點,果實成熟時間很長,它一定要到8月採收才好吃,但是8月的時候颱風很多,很多人很怕。」劉申權不諱言,除了當初試吃友人幫他救回這個本來要丟掉的品種,近年風災影響遠少於往年,是寶島甘露梨廣被梨農接受的「天時」。

寶島甘露梨對劉申權既是意外的巨大收穫,也帶來他在九二一震災後,整個育種生涯最難過的挫折,因為從農民到專家,都有人認為這不是他育種的成果,而是從國外或公部門單位偷來的品種。「說我偷人家的東西,你們應該不會相信吧?我不可能到處去偷這麼多品種……」這類傳言及糾紛令他萬分抑鬱,最後才發生在農糧署公告品種權同一天中風的巧合。

追求完美  但不一定都要很完美

「這個經歷,也可以說是一個磨練,對人生的那個……感觸真的滿多的。」劉申權回憶,剛中風的他講話連太太都聽不懂、左手左腳無力,「很難受的時候,我就去砍草。」讓自動除草機拉著自己走,有運動、思考除草哪裡割得到哪裡割不到,經過一年復健才逐漸恢復健康,但講話時部分發音仍帶點獨特「腔調」。

劉申權從農舍冰庫中拿出當時未發表的新品種梨果,他表示淘汰者眾,目前有留存的品種並不多。

劉申權從農舍冰庫中拿出當時未發表的新品種梨果,他表示淘汰者眾,目前有留存的品種並不多。(攝影/吳尚鴻)

劉申權拿出寶島甘露梨(左上)、寶島金碧(左下)、寶島夏月香(右上)、TJ88(育種編號,未命名,右下),解說不同梨果的特徵,比如寶島甘露梨是有比較明顯的「股溝」,寶島金碧果實稍小,果皮、果點更細緻。(攝影/吳尚鴻)

「很多班長最近來看我研發新品種,他們才知道說『這個不是這麼簡單』。」繼寶島甘露梨之後,劉申權已為「寶島夏月香」、「寶島金碧」兩個品種申請品種權,在正式取得品種權前已可獲得臨時性權利保護。

「我們梨子本來都還有進口的,進口韓國的梨子,可見我們本土的梨子不夠。」由於寶島甘露梨是8月底採收晚熟品種,經營早收市場的農民仍得進口日本品種梨穗栽培,劉申權期待育成6月底採收的夏月香能分散國內產期,讓梨產業未來「完全不用靠進口品種」。

劉申權認為早收梨品種大有可為,「東西都這樣,有優點有缺點,但是無人產梨的季節,不一定也很好賣……我講農民一定要賺錢,消費者可以接受就好了,不一定都要很完美,沒有那種完美的東西。」

種梨、育種的經歷讓劉申權體會「沒有完美的品種」,但作為育種家持續研究已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攝影/吳尚鴻)

種梨、育種的經歷讓劉申權體會「沒有完美的品種」,但作為育種家持續研究已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攝影/吳尚鴻)

但對於7月採收的寶島金碧,由於仍有產量較少等缺點,他又想繼續追求完美,想和日本知名老品種「二十世紀梨」,或二十世紀梨的後代新品種「新碧」再做雜交、培育更新的梨子品種。希望育成怎樣的品種呢?劉申權突然不敢說自己有什麼把握,「等到有結果出來我也八十歲了,可能看不到了」,既期待又是人生的未知:「這(育種)也要靠運氣啦。其實真的,我認為我運氣也不錯了,貴人很多了。」


【品種植金】農業永續競爭力的智慧種子 新品種育成路迢迢、權利誰維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