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臺南甜

炒肉燥用的豬油與冰糖

炒肉燥用的豬油與冰糖。(攝於林家肉燥飯)

文字.圖片提供/邱睦容

臺南的甜,是若隱若現的。城內沒有甘蔗田,店鋪小攤也不常見龍鬚糖、糖葫蘆、糖蔥等甜食,然而所有在這裡安身立命的人,或許都會同意臺南饒舌樂團「榕幫」那首〈甜蜜城市〉所唱:「甜蜜的滋味/是為了留住你的心和胃/你的精神會被這裡綁架/流連在大街小巷……」

關於臺南的甜,已經是個月經文般的話題。十幾年前,剛從新竹負笈來府城念大學,同來自北部的學長姐們便諄諄告誡:「去國華街口那間有名的春捲,記得選甜度,微糖、半糖、全糖。」只在飲料店這樣點過的風城子民,判斷這應該是大學生間流傳的笑話(照著開口會被當成來亂的白目學生吧?),在節奏快速的排隊人龍中,只怯怯地要了春捲一只,沒有多言。

櫃檯阿姨腦中的POS機大概立刻印出了「全糖」字眼,最後得到了一捲用糖粉糊起、黏呼呼的午餐。

到臺南買潤餅竟然要選甜度。
到臺南買潤餅竟然要選甜度。(圖片提供/臺南鄉親裘米)

幾年後,隨著網路資訊普及,終於知道這種點法是在地長久的慣習,而都市傳說也跟著演進。近年來更新的版本是:拿一根竹籤在臺南的空氣中繞幾圈,不久就會得到一支蓬鬆甜蜜的棉花糖。在一次演講場合,我把這樣的說法帶回風城,講給高中學妹們聽,她們在臺下嗤嗤地笑,一雙雙黑眼睛裡滿滿的「才怪」。當然這是玩笑話,但細細追究歷史,臺南的甜,確實是隱身在空氣中,百年來假不了。

肉眼提防不了的甜

有一位朋友是攝取史料與小吃的歷史學家,他曾考究過一場發生在清治1822年、位於府城大東門外的無名火。禍首來自地上滿滿的細碎糖末──是城門裡外的糖廍、糖間,採收城外甘蔗田、精製成糖,進城販售的運輸過程中遺留了碎糖,在日頭炎熱的高溫下冒起煙,最後結合地上的沙塵、人們灑下的水,成為燒了整整三天的熊熊大火。

城外阡陌蔗田的地景,從原料的角度,解釋了何以糖會在臺南被大量地加工、集散、流通,甜味這件事也就內化成為味蕾的鄉愁。

吃糖,同樣也是辨識本地與外地人的方式。

該怎麼判別?或許可以從「點心」這個詞彙來找答案。這個當代再熟悉不過的日常詞彙,也是臺語原本就有的字詞,發音tiám-sim,日治時期出版的《台日大辭典》,說明它是「三頓中間ê食物」,而歷史學者石萬壽更延伸其義為「點於空心,是在正餐之外所吃的精緻食品,以品嘗風味,略止飢腸」。

作為清治時期便在府城落腳的世家後代,讓石教授的說法更增添幾分地方文史的厚度。但值得注意的是,他所指的點心,可不是現代人會想到的甜食,更包含了米糕、芋粿、擔仔麵、鱔魚意麵、香菇肉羹之流,而這些點心的共同點,便是甜。

以許多小吃都會用到的肉燥為例,沒走進廚房不會相信,一鼎二十幾斤、預備炒為肉燥的豬油,依店家口味,可是會加上近半斤的冰糖,當尖如小山的白色冰糖置身在一鍋肥肉中,那魔幻的畫面,總讓人聯想到下午肚腹略飢時,在覓得的那碗肉燥飯裡,被油脂甜香撫慰的時刻。鹹食的外型,與隱身其中的甘甜,此間,現代的甜食與臺南人的點心定義交會,而能否一入口就覺察小吃裡摻了糖,則是區辨本地人的法則之一。

重陽節拜麻糬,內包花生糖粉。
重陽節拜麻糬,內包花生糖粉。

PROFILE

邱睦容 成大歷史系畢業,在府城住了快十年,逐一挖掘米糧、墓葬、廟宇等各種「日常」,並致力以當代意識重新理解過去,為之轉譯。著有《府城米糧學習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