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野味】空谷幽蘭

路樹化身蘭花托兒所

路樹化身蘭花托兒所。

文字.攝影/包子逸

臺灣人熱愛在人行道或公園的樹上寄養自己的綠色寵物,我不知道他們是在什麼時間點把自己的寵物綁上去的,也許是夜黑風高的晚上,也許是清晨甩手操做完之後,總之許多公共空間裡的樹經常懷抱養子,像鯨魚豢養藤壺。我家附近便利商店旁的人行道有棵健壯的樹,前年養了紫紅蘭花,去年托嬰鹿角蕨,主人不明,不妨礙植物健壯成長,鹿角蕨尺寸張狂得像來自芬多精爆棚的深山野林,然而真相是它呼吸的全是燃燒不完全的汽機車廢氣。

鹿角蕨長得越來越美,像時光凝結的瀑布,在都市叢林中並不顯得寂寞。今年,隔壁路樹增加了同伴,突然添綁了一株開得盛大的雪白蘭花,花絮斜斜,順著微風微微頷首;花謝後,有人悄悄將花序剪去。失去花序的蘭葉韜光養晦,全無違和地攀在樹的皮殼上,如一枚古典胸針。匆忙的路人,有誰也和我一樣定神看過它盛開的時候?

古時蘭花並非如此隨手可得,數百年前西方貴族名流熱中蒐羅珍禽異獸,藏家祭出重賞,蘭花獵人於是賣命深入蠻荒之地,盜採規模風捲殘雲般直接導致全球各地稀有品種的滅絕。成語「空谷幽蘭」光從字面看也能感覺到蘭類的高冷與難得,如今在臺北隨便一抬眼,路樹也能權充小型蘭花展場,更別提逢年過節,送禮自用兩相宜的蘭花軍團在臺灣普及到毫不稀奇,這樣的隨興與普遍並非偶然。

蘭花愛好者應該熟知《蘭花賊》,這本報導文學書以國際重量級罕見品種「幽靈蘭」為焦點,勾勒佛州獨特的文明與野生地景、植物與人類的愛慾糾葛,文風兼顧詼諧與深度,寫景、寫情、寫人皆屬報導文學之翹楚。在長篇閱讀式微的時代,《蘭花賊》是少數讓人感到純文字力量的作品,唯有一字一句閱讀它,才能獲得作者所提供的沉浸式體驗。《蘭花賊》難以影視化這件事顯然並不是我的先見,拍攝過影史經典《王牌冤家》、《變腦》的好萊塢怪才編劇Charlie Kaufman試圖改編《蘭花賊》成電影,只是徒勞。

疫情期間,財政部統計2021年出口蘭花產值達63億元,臺灣貴為國際蘭花市場的重要產地,蘭業行家對臺灣的熟悉程度,不亞於全球晶片產業對臺灣的重視。是以《蘭花賊》三番兩次提到臺灣並不讓人太意外,讀畢讓我大感意外的反而是發現此花竟能在臺灣網路上平價輕鬆購得。

幽靈蘭讓《蘭花賊》作者魂牽夢縈,美國僅佛州有原生種,數量稀少,無葉,靠根行光合作用,每年開花一回,紙雕般的純白唇瓣拖曳著兩條細長波浪狀的尾巴,想親眼看到它本尊仰賴天時地利人和,還得擊敗對泥沼鱷魚噬人的恐懼,可遇不可求。臺灣南方與佛州位居天涯兩端,卻意外地擁有得天獨厚的相似自然環境,適合栽培蘭花與鹿角蕨這類名品植栽,也同樣習於颱風、颶風的侵襲,堅強的抗災性或許正適合兩地人民擅長開發培育蘭花新品種的冒險性格。

當局者迷,幾乎所有以蘭花為主角的故事訴說的都是同樣一件事。近期熱門韓劇《小女子》同樣出現一款「幽靈蘭」,這則媲美臺灣《血觀音》的恐怖故事,以另一種形式闡述蘭花經濟帶來的心理與經濟效應。韓版幽靈蘭融合了現實與虛構成分,故事設定它採集自越南叢林,靛藍,致命,為公認滅絕的品種,必須寄生在嚴格控制的限定生長環境,藉此巧喻人性。

PROFILE

包子逸 影評人、報導者。熱衷挖掘老東西與新鮮事。喜歡溫暖的幽默,常在荒謬中發現真理。曾獲臺北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散文獎,梁實秋文學獎譯文首獎。著有散文集《風滾草》、報導文學《小吃碗上外太空》。

《蘭花賊》
《蘭花賊》(圖片提供/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