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觀糖事】之七:死守土地,或逃離地獄?種糖也缺糖的矛盾之國

2016年聖誕假期之際,約莫是我在內格羅斯蔗農家裡吃喝的時候,一場大規模逃亡正在呂宋島中部進行:約莫 52名來自民答那峨的季節性工人(sakada)在農運團體幫忙下,偷偷地逃離路易西塔莊園(Hacienda Luisita),之中只有 4名 15到 17歲的青少年,其他都是 60歲左右的原住民,風險不可說不大,然而,除了脫逃,沒有其他離開這個地獄的辦法。

為了生存,只能逃亡

確實是地獄。即使逃離者輕描淡寫地帶過自己的經歷,仍顯得殘酷:幾乎每天,都得在凌晨兩點起床,讓卡車載送到蔗園。每個團約有十個工人,等著砍運至少18噸的甘蔗。為了到達每日目標,必須辛勞工作到達晚上,用盡任何有用的勞力。

有時候卡車回來得很晚,他們就必須在臨時帳棚、獸欄或路邊任何地方,等上好幾個小時,既疲倦且飢餓;不在蔗園裡工作的時候,只能待在工棚裡,而這工棚狹窄且灰溜溜,工人就像關進畜欄一樣,得忍受上千工人糞便與汗水的腐臭味;夜晚,他們跟囚犯一樣被鎖在屋裡,熱氣與臭味不斷壓迫他們,還有蚊蟲襲擊,然而這都比不上他們對家的焦慮思緒,持續剝奪他們的睡眠。他們的身體像被千搥萬打一樣,他們很疲倦。

大多數時候,工人們的餐食只有佐鹽的白米飯或白粥,像罐裝沙丁魚這類的補充食物,只有在他們已經過期的狀態下才會被給予。但如果吃了這種「奢侈品」,微薄的薪水也會被加扣一筆。只有被留田裡無事可做時,才有機會獵捕青蛙或什麼的,來補充營養。

這些被稱為「撒卡達」(sakada的季節性工人才剛到幾週,就有許多人病倒,尤其是年紀大的老人。但他們無法得到醫療,無法休息,更別說營養補充。數百個工人決定盡快離開,他們已經明白路易西塔莊園有多可怕,無奈的是,他們的故鄉Bukidnon省距離這裡何止千里遠,能夠怎麼辦?只好對外求援了。

聖誕節那天,60歲的Flix Palingcod與他的伙伴偷偷跑到一個工人的屋寮,與早先尋求幫助的團體見面。發著高燒的Flix無法想像自己在莊園裡多待一秒,再回頭,於他而言就是死亡。於是,他先隨救援者離開,而伙伴們則將逃亡計畫帶回工寮,預計幾天內實施。

蔗園的工作十分粗重,文中的撒卡達更是被要求每日達到18公噸收穫的不可能任務。

路易西塔莊園的巨大騙局,堪比超大型人口販賣

這些「撒卡達」都是民答那峨原住民(Lumad),屬於馬諾波(Monobo)族,在Greenhand的遊說下,遠赴他島做工。Greenhand是為路易西塔莊園相關企業工作的人力業者,人力頭子允諾將會這些原住民「丹轆組合」(Tarlac package):加上獲利與保險、免費的伙食與必需品,還有來回路易西塔莊園的交通費等等,換算下來一天450披索工資。

他們還說,會讓工人住在距離醫院近的旅館,方便他們因病或因傷就醫,甚至可以得到價值約7,000披索的股份。(過去路易西塔莊園給予的工資一天是9.5披索,屠殺事件發生後,在各項調整下,一週工資為66.42披索,換算下來,一日工資是9.46披索,反而下降,450披索確實吸引人)

頭目則得到更進一步的承諾:如果他能夠招募族人去當撒卡達,那麼這些人力企業就會支持他們對祖傳土地的宣稱。這些「甜頭」很容易就讓在自己土地上流離失所的原住民買單。

根據民答那峨當地農運團體在2016年12月初發表的報告,光是Bukidnon這個省在這一年內,就有200人被Greenhand招募當撒卡達。而路易西塔莊園要求Greenhand要給他們源源不絕、豐沛的人力,必須提供1千名移工才行。然而,Bukidnon就有超過7萬畝的蔗田,在菲律賓是僅次於內格羅斯的最大蔗糖產區,本身就需要大量勞力。

民答那峨距離路易西塔莊園十分遙遠,許寰哥家族之所以能操控這裡的企業,除了靠人力仲介外,還有一個名為CAT的甘蔗碾磨廠,也是許寰哥(Cojuangco)、艾奎諾(Aquino)與民答那峨當地地主Lorenzo共同合作的企業。而Lorenzo家族的掌權者Martin Lorenzo如今甚至還是路易西塔莊園企業 Central Azucarera de Tarlac的董事長與執行長。這個大人物與手足的根都在Bukidnon,他們在那兒擁有馬、牧場和高爾夫球場,就像路易西塔莊園一樣,處在一個封建的世界裡。

Lorenzo的父親是一個跨國鳳梨產業巨人Del Monte Philippines,Inc.(DMPI)在菲律賓最高的管理者。自1920年DMPI建立以來,許多民答那峨的跨國種植園就侵犯到原住民社區,到了後馬可仕時期更為加劇,特別是艾奎諾當權而許寰哥力量擴張後。

到今天,大規模農業種植園仍在這島上不斷擴張,更持續地將原住民驅逐出他們自己的傳統領域。說到底,即使遠在民答那峨,許寰哥艾奎諾勢力都不可小覷。無法以文件證明土地所有權的原住民,就這樣子流離失所,最後被迫當起奴工,到了呂宋去。簡直就是現代社會的大尺度人口販賣。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大量招募的行為是違反勞動部命令159條的,就是為了健全季節性移工的聘僱規則,於2016年所立的新政策。

在路易西塔工作的撒卡達,除了每日工資外,每個團體收割運載每一公噸甘蔗,就能多得220披索,但必要做到一個團體(10個工人)每日達到18公噸收穫。然而,不論一個工人或者一個團體都不可能在一天內完成這個量,他們只能盡可能做到每日10公噸收穫,而後拿到一天100披索就已經非常不錯了。

根據農運團體UMA得到的資料顯示,一般工人可得到的一週工資最低是66.21最高可達898.20,一天工資可從9.46到128.31。一個在中呂宋工作的農業工人一天最少可得到334披索。然而,工人必須要支付自己的食物與日常所需,也沒有得到應有利潤,所承諾的現金都會以各種藉口扣除。

這些在路易西塔的工人逃出後,有些人很快地就在家鄉死亡,其中一些人的孩子還困在莊園裡等著被救援。這些撒卡達活得像囚犯一樣,沒有得到充足營養,卻被准許喝酒解愁。但那些據報為「行為不當」的撒卡達則會被保全警衛毆打,就像囚犯在獄中所受到的威脅和處分一樣,甚至還更糟,只要被警衛通報逮捕,就會在警察局待上整晚,「好學點教訓」。

要裝載一卡車的甘蔗,需大量人力。

種糖也缺糖,是產業解不開的死結

2017年1月15日,又有18人逃了出來。這些人是來自民答那峨其他地區的穆斯林,其中包含了女人與小孩。而且,可望有更多人出逃。這些逃出來的人在農運團體的協助下,準備一起對抗人力公司,並公開接受媒體採訪,透露更多問題與內幕。而我在這之前,就已透過農運團體的消息發佈,追蹤這件事。

約莫在這18人逃出不久後,我在朋友Wendy的引介下,與UMA的新聞聯絡人、人稱Gi的Aurelio Estrada見面。清瘦黝黑的Gi對臺灣不陌生,與許多臺灣社運者都是好朋友,也曾多次來臺,甚至還被列名「黑名單」。他身上的反抗血液可從父祖對抗西班牙殖民開始算起,但真正啟發他的,卻是馬可仕戒嚴時期的手段,於是從事社運至今,看著當權者依然是那些政商換來換去,不免感慨,

「是因為撒卡達先來求援。」我對他問起菲律賓土地與農業問題,包含路易西塔莊園與這起逃亡事件,「他們也不想這樣做,但沒錢啊,生活一切都被破壞。就算手機賣了,也換不到食物吃能怎麼辦?」他說,撒卡達都只能吃過期酸臭的食物。

Gi細說路易西塔莊園種種劣行,抱怨政府警察財團黑道共謀。他還提到,還有人因為欠缺旅費至今還停留在馬尼拉,需要募款,(而Wendy也就立刻掏錢出來),許多困難都沒解決。

「菲律賓一定要產糖嗎?」我一直很想問這個問題:如果農地都用來種糖,而糖業需要大量工人,糖價又無法提升,種糖到底能換來什麼?

我以為Gi會同意我的說法,就像內格羅斯的朋友一樣暢談土地應該用來種植裹腹的食物,但他卻搖搖頭:「就算產這麼多糖,仍然不夠菲律賓自身需要。因為菲律賓有20%要出口美國,於是,就也得從泰國買回同等比例的糖。菲律賓種糖卻也缺糖的現象,或許也說明了這個國家的社會、文化、政治、經濟⋯⋯種種,都在外在力量與內在糾結中纏繞。而人民永遠都是掙扎的那一方。

儘管菲律賓是產糖大國,卻面臨種糖也缺糖的現象。

 

死守土地,是否是唯一價值?

在採訪、書寫菲律賓糖業的這一年,我都會想起某部金馬影展的影片《心塵家園》(Land and Shade),我對蔗農生活的理解與想像,或許更多是從這電影來的。這故事出自劇本改編自墨西哥導演西薩奧古斯托阿賽維多的畢業論文,描述一個為了保留工作而忍受低薪報酬的蔗農家庭的生活:母親與媳婦清晨即起,搭上車,到工頭指定的地方工作,一整天,晚上才回到家。

能賺的錢很少,甚至拿不到錢,此時面臨兩個選擇,一是罷工,另一是繼續工作想著總有一天他們會把錢給你⋯⋯但故事主角遇到的困境是,他們的錢不僅僅是生活吃飯,還是家中男主人的醫藥費。那你是要救他?還是任他無資源地默默死亡 (而加重病情的原因則是收割後的蔗葉焚燒)。死守土地,是否是唯一價值?

看完電影,我陷入思考,而完成這一年的菲律賓蔗田之旅,我也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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