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島喫風土】剝指尖的蝦殼,吃下海上的光

金黃外皮裡包著高麗菜餡的炸粿,上頭一定要壓上三隻蝦子才是正宗。

金黃外皮裡包著高麗菜餡的炸粿,上頭一定要壓上三隻蝦子才是正宗。

文字╱攝影 呂宛霖

釣蝦場燈光在水面上閃爍,像極夜裡過於明亮的星。

我陪著來自東京的朋友坐在池邊塑膠椅上,手裡握著釣竿,看著浮標一沉一浮。他興奮地問:「你們臺灣人真的很愛蝦呢?」我笑回:「大概吧。」話音剛落,空氣裡瀰漫著燒烤醬料的煙霧氣味,讓我心底泛起一絲空缺—因為我最熟悉的蝦滋味,從不在這樣的池水裡。

澎湖的狗蝦殼薄肉嫩,最適合帶殼快炒或取仁煮粥。可最讓我懷念的,卻是那些晒蝦乾的午後,空氣中飄散那股烈陽下蒸散黏膩海水的味道。母親清晨從漁港買蝦回來後,會先用海水沖洗蝦身;細小的水珠飛濺在陽光下,像碎銀般閃爍。去除蝦殼與泥腸的蝦仁一尾尾整齊排列在篩網上,橘紅蝦身被陽光照得幾近半透明。母親蹲在家門口,專心翻動蝦仁的指尖沾著陽光餘溫,海風一掠,帶起淡淡鹹香,狗蝦的滋味凝縮在這瞬間。這場景像一幅靜物畫,卻蘊藏熱騰騰的日常氣息。

收進玻璃罐的蝦乾是下一年的美味祕密法寶,只要一把,燉肉、炒菜都能添上澎湖大海的甜意。母親總會用報紙包好幾小袋,細心裝進保冷袋裡,交代我帶回臺北冰著:「哪天想家就拿來燉肉,味道跟海一樣。」她的聲音現在想起來,仍像海潮輕拍礁岩,低沉深情。

如果要說童年最深刻的滋味,那一定是炸粿上的幾隻蝦。金黃的麵衣鼓起,脆皮之間藏著高麗菜與青蔥的鮮香,頂端總整齊排列著兩、三隻蝦,蝦殼在油鍋裡炸得晶亮,尾巴微微翹起,像還在海浪中舞蹈。咬下去,先是外層的酥裂,接著蝦肉在齒間迸出細膩彈性,鮮甜與油香交疊,讓人滿足得幾乎閉上眼。放學後,只要遠遠看見攤頭升起的白煙,我的腳步總會快上幾分,因為知道那份溫熱的炸粿,是屬於我的幸福時刻。

而澎湖大蝦則是另一種象徵;那不是日常能擁有的,而是屬於喜慶的大日子。

婚宴、除夕、祭祖的餐桌,才會擺上一盤紅亮飽滿的大蝦,母親用蒜蓉清蒸,或用米酒快炒。剝開厚殼,雪白的蝦肉緊實,纖維細密,帶著濃厚的鮮甜。那是小孩心中最隆重的幸福,彷彿吃下一口,就能把一整年的好運留在心底。

釣蝦場的浮標再一次下沉,朋友高興地提竿,一隻蝦翻著尾巴掙扎著離開水面。他笑得像個孩子,炫耀著戰利品,而我只是淡淡一笑,心裡明白—這些蝦,再怎麼新鮮,也少了海風的鹹香,少了太陽烘晒的氣息,少了與家人共享的溫度。

澎湖馬公第三漁港的攤位上,一籠籠的蝦帶著剛起網的溼氣,有的還在輕微跳動。
澎湖馬公第三漁港的攤位上,一籠籠的蝦帶著剛起網的溼氣,有的還在輕微跳動。
晒好的蝦乾會被收進玻璃罐,煮湯、炒菜都好用,是家裡一年四季少不了的調味。
晒好的蝦乾會被收進玻璃罐,煮湯、炒菜都好用,是家裡一年四季少不了的調味。

作者 呂宛霖
土生土長澎湖人,大學起滯留臺北,途中短暫旅居神戶、倫敦,喜歡體驗世界各地不同的美食文化、熱愛下廚。現役編集者,比起寫作更喜歡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