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酒再生,一釀不休:釀酒師陳千浩:再生不是復刻!從土地到米其林餐桌產業升級

陳千浩/國立高雄餐旅大學副教授、香港理工大學客座副教授農學博士、法國勃根地大學釀造學系、瑞士旅館公會旅館管理學院Les Roches畢業

陳千浩/國立高雄餐旅大學副教授、香港理工大學客座副教授農學博士、法國勃根地大學釀造學系、瑞士旅館公會旅館管理學院Les Roches畢業

口述/陳千浩 採訪/余麗姿、陳大中 整理/陳大中 攝影/吳尚鴻

「第一次聽說地瓜酒,帶給我非常、非常巨大的震撼。2014年在蘇格蘭一場烈酒研討會,遇見日本鹿兒島大學的吉崎由美子(Yoshizaki Yumiko)教授,他跟我說,番薯可以做酒──可是為什麼,我一輩子從來沒聽過番薯酒?」

我是學做酒的人,自然對酒很有興趣,臺灣到處都是番薯,那卻是我第一次聽到番薯酒。臺灣諺語說「番薯毋驚落土爛」(臺羅拼音:han-tsî m-kiann loh-thóo nuā),在荒山野嶺的地方,番薯丟下去就會長,像樹生酒莊(臺中外埔、后里)這裡以前沒有灌溉系統、只能種番薯,就是番薯山。為什麼這個我從小看到大的農作物,它可以變成酒,我卻不知道?這感覺對我而言很不可思議,是一個太大的失落感,超級失落。

如今的后里、外埔一帶農特產品眾多,是臺灣重要葡萄產地。圖片攝於樹生酒莊葡萄園。
如今的后里、外埔一帶農特產品眾多,是臺灣重要葡萄產地。圖片攝於樹生酒莊葡萄園。

農業舞臺的失落環節 從番薯開始臺灣地酒探索

以前在臺灣念書時,我對歷史地理根本絲毫不感興趣,什麼東北有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離我們太遙遠的東西。所以我從蘇格蘭回來,馬上,第一次去翻找臺灣的史料,就從那時才開始,開啟我對臺灣在地酒的探究。

第一本翻到的就是杉本良《專賣制度前之臺灣酒》(專賣制度前の臺灣の酒),他是總督府專賣局的文官,臺灣在日治時期的時候,米、番薯、糖蜜,高粱也有但比較少,都是製酒的原料。這麼重要的文化,竟然就消失在農業舞臺。臺灣在日治時期竟然有番薯酒,我很想知道番薯酒怎麼做,可是問人家沒有人知道,唯一能夠解答我的就是去日本,把這個技術找回來。我是留歐的,之前只知道去日本有清酒而已,又不會講日語,從來沒有想過我這輩子要踏上日本的本土,去學習製酒。

那時候我也從史料中找到日治時期的臺灣「酒造最適米」,第一個官營移民村吉野村(今花蓮縣吉安鄉)留下來、持續在花蓮栽培的米種「吉野1號」,透過像高雄餐旅大學「臺灣風土在地酒文化復育、教育及推廣發展實踐計畫」支持,以及農業部花蓮區農業改良場等協助,做吉野米的復育、釀造清酒的嘗試。後來我跟團隊去山上找日治時期的酒瓶,我從來沒爬過山,一下子去兩千多公尺高的霞喀羅古道,差點高山症。

投入地酒再生運動後,陳千浩契作澎湖白皮番薯,並促動花蓮吉野1號米復育。圖為陳千浩與吉安鄉稻香國小學童一起插秧栽培吉野1號。(圖片提供/陳千浩)
投入地酒再生運動後,陳千浩契作澎湖白皮番薯,並促動花蓮吉野1號米復育。圖為陳千浩與吉安鄉稻香國小學童一起插秧栽培吉野1號。(圖片提供/陳千浩)

結合歐洲、日本製酒傳統 由土地、歷史出發走向世界

我從來沒有想到說,有一天我會需要去對我的土地做那麼多的認識,而且是因為透過酒,讓我對土地有更深刻、更深入的理解。邱吉爾說,「回顧過去愈深刻,展望未來愈清晰(The farther backward you can look, the farther forward you can see.)」,其實我們如果仔細去了解這些來龍去脈,它應該都是我們臺灣的養分,可以讓我們走向世界。

2015年我就真的去日本,因為在亞洲,穀物酒是靠酒麴分泌的糖化酵素,轉化澱粉再醱酵,那時候為了找酒麴去日本,在日本又找到願意接納我的實習場所。從那一步一步,一直走到今天,變成我覺得有一個使命感,要結合在日本、歐洲學到的傳統與技術。日本在明治維新後至今微生物學的進展,帶動釀造技術長足的進步,歐洲對釀酒文化、製酒設備也有經年累月的累積,兩個深厚的傳統結合,可以在臺灣走出一條不一樣的道路。

愈本土、愈在地愈國際 埔桃酒桶散播「臺灣精神」

樹生埔桃酒的故事大家可能都耳熟能詳。因為日本實施專賣制度,雖然還是用在地物產,二次大戰後臺灣又去日本化並維持專賣,臺灣沒有民間累積的製酒歷史文化,這些文化消失在農業舞臺,我借鑑亞熱帶馬德拉島釀造技術,發現可行的方法移植到臺灣。

埔桃酒順利發表以後,也是在2015這一年,接到蘇格蘭威士忌格蘭菲迪(Glenfiddich)品牌大使詹昌憲(James Chan)電話,正式展開歷史上第一次把臺灣風味注入到蘇格蘭威士忌的實驗計畫。格蘭菲迪前後拿了4個埔桃酒、紅埔桃酒桶,4桶「臺灣精神」埔桃酒風味桶威士忌,陸續在國際大賽拿下金牌,創造5,000萬元產值。

去年5月我到蘇格蘭,和威士忌過桶技術之父大衛.史都華(David Steward)、格蘭菲迪首席調酒師布萊恩.金斯曼(Brian Kinsman)、百富威士忌首席調酒師凱西.麥肯尼(Kelsey McKechnie)見面,當下我們就決定要繼續埔桃酒風味桶,到了8月,我們的50個桶子已經送往蘇格蘭。

這過程也不少曲折,在蘇格蘭海關因為檢疫問題,讓報關行緊張得要死,可能下場就是當地銷毀或是寄回臺灣;如果被擋下來我真的會超鬱卒的,會很扼腕,幸好最後順利送到酒廠。透過這50個橡木桶,可以把臺灣的名字散播到全世界,我覺得這是無可取代的。大家都知道,愈本土、愈在地就愈國際,這就是其中一個案例。

陳千浩在樹生酒莊以熱熟成方式釀成埔桃酒、紅埔桃酒,是臺灣首先揚名於世界酒類競賽的作品。
陳千浩在樹生酒莊以熱熟成方式釀成埔桃酒、紅埔桃酒,是臺灣首先揚名於世界酒類競賽的作品。
埔桃酒、紅埔桃酒風味獨特,製酒後的酒桶更受國際威士忌大廠青睞,用於桶陳威士忌,衍生附加價值的同時助於行銷臺灣。
埔桃酒、紅埔桃酒風味獨特,製酒後的酒桶更受國際威士忌大廠青睞,用於桶陳威士忌,衍生附加價值的同時助於行銷臺灣。

「樹生二廠」即將營運 餐酒產業加值要「一加一等於三」

臺灣葡萄產地,二林的土質和樹生這裡(臺中后里、外埔)很不一樣,樹生這裡是礫石地,差不多10公尺深全都是石頭,這邊的葡萄樹可以活50年,根會跑很深,這些表現的差異才成就風土(terroir)。風土這個字在法文裡面的定義,就是自然的環境所孕育出來,屬於這個地方所特有的風味,自然的地理環境跟文化結合,造就獨一無二的酒。文化就是人在一個限定的地理範圍裡面,世世代代的生活歲月累積,然後孕育出來的東西。

酒的風味不只是來自農作物的品種,所以我們要講風土條件。酒的風味有三大來源,第一個原物料,第二是釀造的方式,第三是熟成。比如說像澎湖的白皮地瓜,這種地瓜臺灣本島人不知道,只有那個地方的人會吃這種地瓜,這是澎湖地瓜燒的原料。我們正在緊鑼密鼓的進行「樹生二廠」的收尾工作,希望開春後,3月可以開始營運,並在今年內正式推出澎湖地瓜燒,以及臺灣本島產的地瓜燒酎、小麥燒酎。

國外葡萄園常見於排水性良好的山坡岩盤,貧瘠的土地反能孕育出獨特的風土滋味。(圖片提供/陳千浩)
國外葡萄園常見於排水性良好的山坡岩盤,貧瘠的土地反能孕育出獨特的風土滋味。(圖片提供/陳千浩)
陳千浩指出臺中外埔、后里一帶有礫石層,排水性佳,適合葡萄深根生長。(圖片提供/陳千浩)
陳千浩指出臺中外埔、后里一帶有礫石層,排水性佳,適合葡萄深根生長。(圖片提供/陳千浩)

從2014年探詢地瓜酒,到現在差不多是十年磨一劍,除了澎湖白皮地瓜我也測試過很多品種,中間我做了吉野1號米清酒,我覺得吉野清酒走到一個瓶頸,沒辦法複製出日本九州以北的純淨風土滋味,你會永遠成為第二好的,最最好的不可能。不過我一轉念,來做瓶中二次醱酵的氣泡清酒(sparkling sake)!氣泡清酒的爽口滋味會是臺灣清酒的未來。我們跟農業改良場也有合作,在育種適合臺灣西部的酒米,吉野1號和日本酒米山田錦是育種試驗親本的角色;但是這些還要一段時間,我要先把番薯、小麥燒酎做好;番薯、小麥還有吉野1號,我都已經找人契作了。

在埔桃酒之後我持續有實驗,葡萄酒我也專為米其林餐廳設計了新產品,利用不同的熟成方式――不是熱熟成、海底熟成,幾位試過的侍酒師說已經OK了,非常適合搭餐。搭餐就是「一加一等於三」,豆乾、海帶配高粱是一加一等於二,但是酒和食物有共鳴,可以做到「一加一等於三」;我們都說產業要升級,那餐桌也是一樣,從土地到餐桌我們整個要加值。

這其實都是根植於我們臺灣農業的力量。如果沒有透過認識這種在地的、臺灣的歷史與物產,太多酒遺失了;我們現在就是要讓他再生,再生不是復刻(replica),再生(renaissance),是讓過去既有的農產釀酒原料,運用現代的科技與技術,重新去表現風土滋味。

藉由酒品和餐飲讓農產品加值,是陳千浩對製酒的理想之一。
藉由酒品和餐飲讓農產品加值,是陳千浩對製酒的理想之一。

一個臺灣釀酒師 一輩子要做的就是這件事

實驗中的東西我不會透露太多,我做事情比較喜歡先做到再講,像海底熟成以前就是我們top secret(最高機密),連樹生的人都不知道,等公開出來的時候,已經得獎了。我不想講半天,結果做不到一湯匙。

我從頭到尾的釀造理念是,愈沒有人做、愈沒有人想到,它才有做的價值。很辛苦,你每一步都不知道方向在哪裡,你每一步都很孤獨,沒有人知道你到底在幹嘛,我也不想讓別人知道。那我也不確定我會不會成功,只是我知道目標在那裡,我一定要去實現它。當他實現的時候,我就完成了一個使命――就是我祖父說過的――把不可能變成可能。

那個使命感會強烈到讓我都睡不著覺,無論如何你都要讓這件事情完成。

從17世紀荷蘭人時代,就開始把臺灣物產外銷了。大航海時代(按:又稱地理大發現)的時候,臺灣就已經跟世界接軌,商船來這邊要補給水、補給食物,荷蘭人啊、西班牙人啊、法國人啊,又把臺灣的鹿皮、砂糖,後來還有茶,這些物產外銷出去。當世界的歷史跟臺灣重疊在一起的時候,臺灣就是亞太營運中心。

在這一段旅程當中,我真的是深深刻刻體驗到,不管誰先來後到,在我們這片土地上,有那麼多的民族,從原住民、荷蘭人、西班牙人、法國人、中國人、日本人,他們死在這裡,他們的身體成為臺灣土地的一部分,但這些歷史、這些故事,絕大多數都是過去我們教科書上沒有的東西。這更激發了我的信念,我要用這輩子做出來的臺灣在地酒,緊緊的讓酒跟土地連結在一起,讓人去認識臺灣風土滋味,更多人能透過我們這幾年來的工作,發現臺灣在地酒的無限可能。一個釀酒師他一輩子要做的就是這件事而已。

樹生酒莊莊主洪吉倍(左)與陳千浩合作20年,樹生二廠將用於陳千浩開發的地瓜、小麥燒酎等在地酒類新品。
樹生酒莊莊主洪吉倍(左)與陳千浩合作20年,樹生二廠將用於陳千浩開發的地瓜、小麥燒酎等在地酒類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