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斯馬哈散農莊復育傳統作物:布農五穀找回原民語言與文化

以斯馬哈散農莊主人邱曉徵講起油芒,如同照顧自己小孩一般,眼神藏不住的開心。

以斯馬哈散農莊主人邱曉徵講起油芒,如同照顧自己小孩一般,眼神藏不住的開心。

撰文/謝平平 攝影/王士豪

11月底,以斯馬哈散農莊的油芒田已採收完畢,旁邊綠中帶紅的低矮植物,是剛種不久的紅藜。在這片1.8公頃的農莊中,種植著布農族過去慣常食用的五穀;1942年族人被迫從高山遷移平地時,僅攜帶小米下山,其他穀物已不復見。抱著復耕原民作物的心情,農莊主人邱曉徵(Banu Ismahasan)先種植小米,2014年開始種植紅藜,他邊上課、邊尋找其他原民作物,至今已成功復育紅藜、稷、龍爪稷、油芒。

小米為原民主食,當世居中央山脈的布農族被迫遷移至平地時,只帶了小米離開。
小米為原民主食,當世居中央山脈的布農族被迫遷移至平地時,只帶了小米離開。

臺東延平鄉位於中央山脈山腳下,平均海拔400公尺,以斯馬哈散農莊距離武陵綠色隧道約1公里,農莊中小米(布農語marooku,下同)、紅藜(mukun)、稷(batal)、龍爪稷(salaz)、油芒(dill)各據一方。邱曉徵依循父輩流傳下來的農耕觀念「一塊土地不能只有一種作物」,他在農莊裡復育各種原民傳統作物,小米面積約6分地、油芒6分地、紅藜4分地、稷與龍爪稷則各2分地,邱曉徵稱為「布農五穀」,目前在農莊的社群上自產自銷。邱曉徵回歸農耕的初衷,除了復興部落文化,也是希望以友善的農法,種植一家人可以安心品嘗的食物。

布農五穀中的主要作物是小米,旁邊通常會種植油芒,以分散鳥害、病蟲害的影響;稷分為粳性、糯性,是小米歉收時的備用糧食;紅藜是布農族的酒麴原料,不作為食物;龍爪稷在傳統文化的運用中,是作為獵人上山狩獵時,隨身攜帶的餐食原料。隨著部落遷徙以及飲食習慣改變,油芒、紅藜、稷、龍爪稷都逐漸消失在原住民的飲食文化裡,就連許多耆老迄今不復記憶。

從陌生到相知相惜 摸索兩年找出油芒種植之道

為了復育布農五穀,邱曉徵透過小米專家林志忠,拿到油芒的穗株。雖然拿到種子,他卻不清楚油芒的栽培方法,「我不知道怎麼種、什麼時間種、什麼時候會熟?老人家也不知道。」一穗油芒約有200顆種子,他在不同的季節試種,曾經嘗試盆植、土地種植,在培育幼苗的時期經常被小鳥吃掉、被螞蟻搬走,歷經整整兩年,他才摸透油芒的種植方式。

油芒種植時間與小米相似,都在每年的2至3月播種,一株油芒平均可分出10至20株穗,但穗粒成熟時間不一,有的已可採收,有的還在「膨脹懷孕」中,只能以人工一一揀選。油芒的莖稈有蠟,經常滑手,最難纏的是尖刺芒鬚能深入衣物,洗也洗不掉,等同採收一次,就要丟掉一件衣服。邱曉徵表示,油芒雖然難採收,但是它的豐產、抗逆性讓人類辛苦的勞動有了報償。

以斯馬哈散農莊的收成,包含小米(左)、油芒(右上)、龍爪稷(右下)。(圖片提供/以斯馬哈散農莊)
以斯馬哈散農莊的收成,包含小米(左)、油芒(右上)、龍爪稷(右下)。(圖片提供/以斯馬哈散農莊)

油芒自體授粉,一顆種子最多可分出50株穗,只有在幼苗期需要照顧,茁壯之後即可當成「野草」,靠著滴灌系統就能存活,還不需要施肥。邱曉徵說,去年小米田遭受鏽病、黑穗病摧折,旁邊的油芒仍一片欣欣向榮,即使鑽心蟲(螟蛾科幼蟲)來了也不怕,「即使穗部遭到侵害,油芒還是會從旁邊長出來,而且就算遇到連續大雨,油芒也不會受到影響。」油芒每3年種植一次,一年二收,採收季節在4月、11月前後。邱曉徵算過,扣掉被麻雀吃掉的2成,1分地約可收穫100公斤的油芒。

油芒耐旱、抗病蟲害,莖稈能自行生蠟,防止水分蒸發,穗粒上有芒鬚,因此名為油芒。
油芒耐旱、抗病蟲害,莖稈能自行生蠟,防止水分蒸發,穗粒上有芒鬚,因此名為油芒。

與生態和諧共存 麻雀、白腰文鳥、斑鳩也愛油芒流水席

以斯馬哈散農莊的榖物為安全無毒友善食品,首批食客不是人,而是鳥。種植油芒的第一年安然無恙,第二年開始有麻雀前來飽食一頓,第三年,白腰文鳥、斑鳩「食好鬥相報」。到了今年,邱曉徵用測距概算的方式,估計約有4百隻麻雀前來享用「流水席」,但與其他鳥類相比,他比較欣賞麻雀的吃相,吃完就飛到樹上休息唱歌,但白腰文鳥吃飽還會繼續玩穗,數十株的穗粒全掉落在地,他開玩笑說,「斑鳩太胖,站不到莖稈上,就在地上等吃,牠們之間可能有講好吧。」

因為農莊採友善無毒的路線,生物多樣性高,從麻雀、白腰文鳥、斑鳩都來聚食,鳥禽啄食油芒的量,約占收成的2成。(圖片提供/以斯馬哈散農莊)
因為農莊採友善無毒的路線,生物多樣性高,從麻雀、白腰文鳥、斑鳩都來聚食,鳥禽啄食油芒的量,約占收成的2成。(圖片提供/以斯馬哈散農莊)

鳥類懼怕高且會搖動的物品,上一代多以拉線加上鐵罐頭趕鳥,但人無法在抽穗的半個月中,時刻拉著鐵罐子趕鳥,而且現在連稻草人也行不通,邱曉徵說,「牠們知道稻草人是假的,還會站在上面休息。」鳥網每分地需耗資兩萬多元,傷本還要花時間收網。因此,邱曉徵多數時間只能任由鳥類「0元吃到飽」,偶爾才會提醒牠們「還有別家可以吃。」原民的樂觀展現無遺。鳥類會將小米、油芒、稷痛快吃遍,唯獨不吃龍爪稷,因它的形狀似花,難以取食。在布農族的傳統飲食方法中,獵人會將龍爪稷磨成粉,以月桃葉包好帶上山。在狩獵前,加水和成泥狀,丟到火邊烤食,邱曉徵說,「龍爪稷就是布農獵人的簡易餐包。」

鳥不吃的龍爪稷開花了,瞧瞧,是不是很像龍爪?(圖片提供/以斯馬哈散農莊)
鳥不吃的龍爪稷開花了,瞧瞧,是不是很像龍爪?(圖片提供/以斯馬哈散農莊)

以布農五穀煮食的最佳比例 傳統穀物重回日常飲食

以前布農族煮小米飯的鍋子直徑起碼45公分寬,人多會更大,「鍋子不能小,因為要不斷攪拌,不然就會變鍋巴。」煮好後,中間放上豬油,家人從鍋邊開始挖飯,伴著豬油一起吃。既然將穀物種了回來,就要在日常生活中找到適合料理的方式,他因此自創了現代版的「布農五穀粥」。他的做法是以一杯白米、半杯小米、半杯油芒、半杯稷、半杯龍爪稷,加上三分之一杯紅藜,先煮成清粥,再調鹹淡,可以熱食,也能冰後以鮮奶攪拌,口感極似西米露,加上蜂蜜,滋味更棒。此外,還有油芒飯,邱曉徵的黃金比例為一杯白米、半杯小米、半杯油芒。一家人將傳統穀物融入飲食生活,現在孩子出門還會問,「外面為什麼吃不到油芒飯?」

傳統穀物回到日常生活裡,邱曉徵與家人一起尋找創新的料理方式。(圖片提供/以斯馬哈散農莊)
傳統穀物回到日常生活裡,邱曉徵與家人一起尋找創新的料理方式。(圖片提供/以斯馬哈散農莊)
邱曉徵自創的「布農五穀粥」,傳統穀物新吃法,口感極似西米露,加上蜂蜜,滋味更棒。(圖片提供/以斯馬哈散農莊)
邱曉徵自創的「布農五穀粥」,傳統穀物新吃法,口感極似西米露,加上蜂蜜,滋味更棒。(圖片提供/以斯馬哈散農莊)

每當一種作物復育成功,邱曉徵內心就充滿喜悅,他也積極復育其他傳統作物,例如有一種布農族食用的野菜Tamulak,其外形與瓜類相似,成熟期與小米相同,可當點心、也可生吃,目前也在農莊中復育,「我還聽過有種帶香味的小米,你家一開煮,十幾公尺外都能聞到。」但他試過數十種品種,目前仍未找到。

堅持傳統農耕 父子對話找回遺失族語

自從邱曉徵重新種植稷、油芒等原民作物,父子間的族語對話也愈來愈豐富,並帶動附近卑南、排灣等8個部落、12戶一起加入,「泰雅、排灣、太魯閣等以前也吃油芒。」除了山區部落,他意外發現玉里的阿美族耆老竟也認得油芒,發音也與布農語的dill相似,探問之下,才知阿美族是透過部落之間的交換而知悉山地作物。透過部落之間語言與作物的分享,傳統農耕的文化漸漸回到這塊土地上。

邱曉徵謹記父親的話,「土地會長出很多人類需要的東西,包括食物、智慧、知識與文化。」愈是親近土地,邱曉徵愈感到天地間的智慧,種植方法也愈趨友善,並非為了創造生物多樣性,而僅是對天地的一份敬重。儘管有不少人來詢問關於油芒的銷售,邱曉徵並不打算因此擴大耕地面積,也不考慮機械化的生產。對於研究機構希望矮化油芒,使機器便於採收,他持保留態度,「如果基因序列改變,是否造成油芒優點消失?我們比較希望保有它原有的樣子,就像老人家說的,熟了再去採收。」邱曉徵表示,秉持復育的初心,他們還是以自食為主,也希望民眾能從這些陌生的作物,重新認識布農族的傳統飲食與文化。

曾經,只要奶奶前往倉庫拿取小米,年幼的邱曉徵就抱怨,「為什麼不煮白米飯啊?那才好吃啊。」如今,小米飯在他口中散發著香味,愈嚼愈有味,他也計畫明年要以羅馬拼音找回族語,用食物復興布農文化。

收成季節,農莊上上下下都忙著收割、打穀、曝曬,上為紅藜,下為小米。(圖片提供/以斯馬哈散農莊)
收成季節,農莊上上下下都忙著收割、打穀、曝曬,上為紅藜,下為小米。(圖片提供/以斯馬哈散農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