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業相對論】給新手青農的種田36問 (下):務農如同創業,田間事與賺錢事

在陳主委(陳榮昌阿公曾任三官宮主委多年)身側談做農,吳佳玲自承還要學習,不敢怠慢。(攝影/王志元)

製作/余麗姿 採訪/游昇俯、陳大中
整理/郭正偉 編輯/陳大中

深溝青農友善耕作的領袖陳榮昌,與最早踏進深溝的女青農吳佳玲,兩人對務農觀念、農事管理有何不同概念與追求,一名農婦又是如何在農村立足?跨世代的兩位農民對談,來自現場第一手說法。36個提問,習得36「技」闖農業。

田間事:勤勞最重要,想偷懶會出大事

Q16:耕田技術哪個最難學?

陳榮昌:掖秧仔iā ng-á),撒秧就很難學。

吳佳玲:嘿啊,那個姿勢怎麼掖,怎麼把種子均勻撒開在秧床上很困難,不像灑肥料灑出去就好,要撒得又遠又均勻。要四散的撒,如果不平均,到時候長成一團一團,秧苗長出來會很醜,長得不均勻。秧床出來的秧苗一片一片,撒得好不好種子發芽就看得出來。

陳榮昌:秧苗是最艱苦學、艱苦記的,也就是種子有多少量、秧苗面積又多大,要先知道。有時面積太小、種子太密也不會發芽,所以要掖到拄拄好,疏鬆均勻。

吳佳玲以誇張的動作示範「掖秧仔」,她解釋若秧田的稻種撒得不均勻,秧苗就會長得不好,影響後續插秧。(攝影/王志元)

Q17:有可能練一次就能學會?

陳榮昌:無喔,(佳玲)學了一年多。

吳佳玲:多少數量種子搭配多少面積的秧床,其實我還不太會,都要問阿公。

宜蘭一年一期稻作,所以一年只有一次學習機會,大概兩、三年後才比較上手。跟阿公學到做秧床,挲草(so-tsháu),種子怎麼撒才漂亮;還有疊秧、播種、田間管理等。

Q18:田間管理最難,難在哪裡?

吳佳玲:撒秧算是難度比較高,但到後面還好。田間管理這招,我到現在也沒有學得很好。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情,大概知道原則,但身體會發懶,剛插完秧好累,沒有照起工(tsiàu-khí-kang,按部就班);但阿公都會知道工作不能停滯,現在要做什麼工作,例如挲草啊,但年輕人很容易發懶。這裡草稍微比較多的,就可以猜出是友善耕作的田(佳玲忍不住大笑)。

吳佳玲抱著連根拔起的稗草;稗草生長過於旺盛,稻田已宛如叢林,但吳佳玲強調仍須每天盡力除草,表現勤奮態度才能受到地方農友認同。(圖片來源/吳佳玲提供)

有幾年時間點沒抓好,雜草一發不可收拾,稗草長得跟森林一樣。錯過挲草機會,就要用挖的、拔的。很丟臉。幸好在這之前我已演足勤奮青年的劇本,地主沒有因此把田收回去。但農村的人最在意你的做事態度,有態度出來,每天去除草,即使草長得很誇張也沒關係。鄉里的壓力讓人覺得芒刺在背,以前除草會有人停在田邊看,壓力好大;我瞄一眼,感覺地主要來,就假裝到遠一點去除草,不要跟他講話。後來才比較好。

Q19:阿公的時間管理方法?

陳榮昌:田間管理方法,頭一點就是要知道時間點。除草、去福壽螺,時間點要抓準,像運動會跑步一樣,該拚的時候就要拚下去。該是做什麼工作的時間點,就不能推辭;不能想說中南部玩兩天再回來做。過了時間點,雜草就長出來了、福壽螺量就多起來。什麼時間做什麼工作,絕對不能推辭,要做就是要做,身體不舒服也可以請人幫忙,就是不能推拖(阿公嚴格強調)。

做田的時間點若能抓準,做起來會比較輕鬆,後面也比較沒有壓力。時間點從撒田菁就要注意,發現稗草快要發穗了也要割起來,不要讓稗草子有機會擴散,不然田間全部都是稗草。要防止稗草,從整地機械打平時就要注意,發現不平就用人工推平,將來灌溉比較輕鬆。打平的田灌溉只要2公噸,不平的田可能要4、5公噸才能全部淹沒,連田埂也要提高。福壽螺最喜歡待在低窪的地方,水灌得多,地勢低窪的苗會被吃掉;若把水量減小,換成地勢高的地方長草。所以第一點要注意這個。

Q20:阿公轉做友善耕作有遇到什麼回應嗎?

陳榮昌:很多,鄰居以為這位老人頭腦壞掉了。以前種田都用農藥、除草劑、除福壽螺藥,這麼簡單的事情為什麼不做,要復古回去惹麻煩?自找工作做。福壽螺吃秧要補,雜草要挲草,田埂的草也要用割的,復古做我年輕時代的農耕方式。慣行農法很輕鬆,稻子不漂亮下肥就好了,就可以到處輕鬆浪溜嗹(lōng-liu-lian)。

陳榮昌形容自己的友善耕作是「復古」,雖然產量少、農務多,但他自信農產更安全,「土壤沒有毒」,對消費者和自身健康都有好處。(圖片來源/陳榮昌提供)

我跟他們說,這是我本人的思想,我古早也是做有機的方法,沒用農藥化肥。

Q21:過去使用慣行農法的原因?

陳榮昌:為什麼後來改用化肥、農藥的慣行,也不是我主動,主要是古早有機產量很低,一甲地才收成3、4000台斤,年輕時艱苦過,臺灣糧食不足,做田還沒有米可以吃;實際租田耕作的人連米都沒得吃,農會縣政府才鼓勵慣行增產,進口肥料,一甲地可提高1500至2000斤。

Q22:慣行農法對農民的影響?

陳榮昌:以前農民沒有現在友善青農頭腦那麼好,很多沒讀過書。肥料用法有固定一甲地要施用多少,氮磷鉀有一定比例;農民看不懂,都針對最增產的去使用。一甲地下兩包,產量有提高;想要產量愈高愈好,隔年就下四包,自己一直增加用量,但氮磷鉀比例不平均,反而讓土質弄壞掉,水稻的病蟲害,稻熱病、紋枯病都跑出來。老農民看不懂病害,稻熱病徵看類似「田董」(董雞)的毛色就依此命名田董葉,農會農事指導才又建議進口農藥治病,農藥也好用,現噴現好,效果好就加倍用。

Q23:那時代的農民狀況?

陳榮昌:當時十大建設正好起步,農民都出去打工,做工需要人力農民最適合,有體力耐操,所以當時農村半農半工經濟最好。有一甲地以上的農戶,子孫、妻子留在家務農就可以生活,農夫有時間就出去打工,工作機會隨時有;農民想農藥加倍用更持久,都超量使用。後來我想當時「消費者的生命都在農民手頭」,農民自己染到毒的也很多,早上出去噴藥、下午倒在田裡送醫,醫生注射完也沒交代農藥不要再用,累積久了,等到有症狀再看醫就已經得癌。

Q24:阿公也遇到一樣的情況?

陳榮昌:我做田到二十幾歲時身體也很勇,到五十多歲身體卻突然變壞,我就自覺用藥到變成消費者的罪人,可能自己要改變管理方式。當時我家兩兄弟做到五甲地,社會上糧食已經很充足,不再欠米沒得吃,所以不再想提高產量,吃健康一點比較要緊。

從農藥調整,當時最多一期作才120到130天就要用五遍農藥,後來減為三遍、兩遍,自己要吃的田區就不用農藥,化肥也用少一點,蔬菜種植也跟著改變,身體卻因此愈來愈好。

陳榮昌坦言,自己在少用農藥、轉作友善耕作後健康狀況好轉,全家吃得更安心,令他更堅定這是正確的改變。(攝影/王志元)

Q25:怎麼看待友善耕作?

陳榮昌:我想,如果這樣可以,完全不用農藥最好。但自己想改變,身邊的農友都把你當瘋子;沒人在挲草,你在田裡挲草,沒人補稻你要補稻,沒人割田埂草你要割田埂草,別人說「你是自找麻煩」。

我說沒關係,年紀已大,消費者糧食也足夠,但我有抱負,願意接受產量較低。水稻比較沒毛病,挲草也沒關係,時間點只要抓得對,幾天做一做也是可以過去。這樣做吃起來也比較安穩、對身體比較有幫助,但有的老農會開玩笑:「意思是這樣做、吃有機的你就不會死了。」但不是死不死的問題,我們衡量自己身體能正常就好。人生難免一死,一部分是為了消費者身體健康,一部分是自己也得到好處,一家都要吃自己種的米,心安最重要。

Q26:改做友善耕作之後的情況?

陳榮昌:最明顯的是我本身,我下田都脫赤腳,只有防治福壽螺時我會穿襪,不然我不穿鞋、不穿雨鞋,自信自己管理的田區沒有毒,土壤沒有毒,不傷害自己的皮膚。還有一部分是環境,小時候做農的環境、空氣不像現在這樣,當時一期噴五遍藥,坐在田邊不時都看到有人在噴藥,空氣中都要吸到農藥味。

現在大面積代耕農農藥也減用了,噴兩、三遍最多,噴到五遍的反而是特殊農民,但很少了。還有一個改變是衛生局,抽查很嚴格,蔬菜進市場會抽查化驗,在標準之內就沒關係,但人吃的菜非單一,吃的項目多,照講要驗到沒農藥成分才可以。

陳榮昌認為臺灣日常飲食的蔬菜非常多樣,因此蔬菜的無農藥檢出更必須落實。(圖片來源/陳榮昌提供)

賺錢事:種田不浪漫,有錢入袋最重要

Q27:選擇友善耕作的原因?

吳佳玲:一開始只是覺得做友善好像比較好賣,我家是慣行農法,從小看我爸用藥,知道做田就是要這樣,不覺得友善有特別好,雖然看《寂靜的春天》,跟爸爸講用除草劑不太好,我爸回:「那草你要拔嗎?」慢慢做才發現不用藥好像對田裡的生態比較好,有比較多蟲、動物在田裡,慢慢做覺得做有機對環境比較好。實作才改變我的想法,不然本來只覺得友善是賣米的噱頭。 

Q28:友善耕作最大難題?

吳佳玲:是銷售,臺灣……

陳榮昌:對啊(陳阿公搶答),就是通路打不出去。改成直接面對消費者比較好。

吳佳玲:臺灣人吃米真的愈來愈少,雖然因為疫情這陣子賣米比較順利,都上網訂購在家自煮,但這不會成為常態。

Q29:阿公對友善小農的建議?

陳阿公:友善小農未來要從農,想法要轉彎。宜蘭已無法拚大量面積生產,深溝大面積代耕農只有一位,無法拚產量,要做的是提高品質,做友善耕作讓水稻、蔬菜讓消費者吃得安心,加上交通方便,還可三不五時來田區看看,友善、有機都看得到。我們老農民踩在土壤上就知道你是做有機還是慣行。鼓勵友善耕作,可減少失業人口,老農的田也比較有人做,不怕因孩子不種田都賣掉蓋農舍。

離開農村求學後再回到農村,吳佳玲明白父母從農的辛苦,更切身觀察、關懷離農、農民退休機制的重要性。圖為吳佳玲的爸媽,正在田邊理蒜。(圖片來源/吳佳玲提供)

Q30:佳玲對耕作面積變少的看法?

吳佳玲:以前我也認為「地主怎麼會賣地蓋農舍?」,但跟在地人多互動後知道,很多人顯然就是孩子沒有繼續耕作,家族要離農,過程中政府沒有幫他找一個好的方式,土地只能放到市場上去買賣,他不能決定這個田維持農用。離農配套沒做好,變成只能賣地才能取得安穩的生活,或許跟農民退休機制有關。

Q31:務農前該有什麼準備?

吳佳玲:來務農手邊一定要先有一筆資金比較好。這筆資金夠你一、二年沒有收入情況下,還可以生活的資金。種田前需要做功課,最好每個作物都試看看,水稻、菜,果樹,試一下哪個作物比較適合自己做。務農太複雜了,不管是租地、跟在地人建立關係或產銷方式。銷售方式也要試看看,哪種方式比較適合。

Q32:阿公對新進農人的建議?

陳榮昌:佳玲來做久了,信用夠,也很會賣米,和客戶溝通很好。用你的米安全、可靠。起初我跟友善小農他們說,你們不必主張種稻都要自己賣,很會種田的專門管理田,找人幫忙找銷路賣,分工合作,自己一個人要賣米又要種稻很累。很累不專心,面積無法做多,管理也不好,收成也就不好,就不賺錢。各做一部分,認真去做,也比較不用煩惱。

陳榮昌將稻米銷售、包裝交給年輕人分憂,「分工合作」也是親身心得。(圖片來源/陳榮昌提供)

Q33:成立品牌後遭遇什麼問題?

吳佳玲:2012年種稻,2014年成立品牌「有田有米」。主要是FB上開表單銷售,2014年賣很多,那幾年賣米滿順利;2015、2016年米卻賣不完,2016、2017年出現銷售瓶頸。可能是進場種田的人多了,這也是好事,大家一起做可以讓整體環境更好,問題是銷售端沒有拓展,市場的餅就這麼大,變成互相競爭。

政府以前喊吃麵粉比較好,影響了臺灣人飲食習慣,飲食西化。甚至新聞會說吃飯會胖,但吃原型食物才不會胖,麵包是精緻食物,很多加工。但我們並沒有建立正確的飲食觀念。直接面對消費者,我們有感覺吃米飯的數量有減少。

今(2021)年起我跟先生回臺中種椪柑,12月才租地,約有五分地,今年可以有第一次收成,用安全用藥方式栽種。去年有試過宜蘭這邊的田還是自己管顧,但臺中宜蘭兩頭跑,太累了,而且自己愈來愈不年輕,這樣跑的情況下工作做不好。

時間點很重要。要抓時間點,必須花很多時間除草,我覺得不是辦法,所以今年起完全沒在宜蘭耕作。現在跟陳阿公契作,田地交給阿公種,我直接跟阿公收濕穀,後段加工、銷售,都由我來負責。

Q34:如何克服滯銷問題?

吳佳玲:2014年因為種太多了,開始做米加工。拿去做米酒,之後陸續投入米蛋卷、米香,轉換形式進入大家的生活中。做加工利潤高,但成本也會變高,必須把錢壓在這邊,再慢慢把酒賣出去。臺灣菸酒法規又不准在網路賣酒,要很謹慎,給通路又可能被壓低價格,其實就是一連串沒那麼友善。

米食點心是有田有米長銷商品,吳佳玲在其中寄託米食復興的心意。(圖片來源/吳佳玲提供)

以深溝米為原料的米食點心是有田有米長銷商品,吳佳玲在其中寄託米食復興的心意。(圖片來源/吳佳玲提供)

這邊的農民都有推出自己品牌的米酒。我的就是「有田有米」。因為我的品種是蓬萊米台農84號,做出來的酒很好喝,喝過的朋友回饋是「不輸清酒」。

當初想得很簡單,以為料理要用米酒,但其實我輩人料理用米酒的習慣已經很少,除非燒酒雞等料理。現在煮飯的習慣都改變了,頭幾年賣得很辛苦。消費者也不習慣跟小農買料理米酒。我也在慢慢翻轉民眾對米酒的印象,純米酒很好喝,而且不只料理可使用,平常也可以喝。

「有田有米」品牌出品過多款米酒,從一開始僅為消耗稻米庫存,後來開始種植專門製酒的酒米,以做出好的米酒為目標。(圖片來源/吳佳玲提供)

「有田有米」品牌出品過多款米酒,從初期僅為消耗庫存,後來種植專門製酒的酒米,以做出好喝的酒為目標;其中蒸餾至40度的「海金」以父親名字命名,還計畫再做一款以母親名字「金菊」命名的米酒。(圖片來源/吳佳玲提供)

Q35:深溝經驗可以複製嗎?

吳佳玲:這邊像我這年紀的青農其實沒那麼多,更多是中壯年、本來做其他工作返鄉兼務農的,主要收入不全來自農業,也就是「半農半X」。深溝模式複製其他地方有點困難,其他地方很多是全農,半農型態宜蘭較多,賴青松大哥之前提倡半農興村,也就是農業所得占經濟收益不到一半,可能更少一點,這個經驗複製到其他地方,是有困難的。

Q36:給懷抱耕田夢想之人的一句話?

吳佳玲:務農絕對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沒有獲得勞動付出的合理報酬,可能有時候會想說去小七打工比較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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