務農讓我不孤獨:失落青年的有機救贖旅途

岡健太郎在秋葵田裡除草。

岡健太郎在秋葵田裡除草。

文‧圖╱邱垂龍
邱垂龍(Chiu Chui-Lung)臺灣桃園人,現居日本福岡糸島市,畢業於國立臺灣藝術大學電影研究所。2015年至2019年擔任國立臺灣藝術大學電影系講師,同年在臺北成立電影製作公司「鳥啣影像製作」,從事電影、商業廣告、劇場影像設計等多類型影視創作。2019年移居福岡糸島,為促進亞洲各地文化交流而與妻子吳伊婷共同創立以臺灣茶販售與影視製作為中心的「三米文化」。

2022年8月下旬午後,驕陽火一般曬著大地,我造訪了位於九州福岡縣糸島市,被群山環抱的「岡FARM」農園的秋葵田。秋葵大多在清晨就已經採收完畢,當下幾乎看不到果實,但一根根筆直挺立的枝幹間,依舊開著好幾朵可愛的黃花。秋葵田旁,深綠色薑黃葉迎風搖曳。這些不畏酷暑,茁壯生長的蔬菜,讓人聯想到這片田地的主人──岡健太郎,他也有著作物般堅韌、沉穩的氣息。

今年39歲的健太郎經營的岡FARM農園為有機栽培,他原是北海道人,2015年時與臺灣籍妻子一同移居糸島,開始了他的務農人生。

夏季的一天從黎明時分就開始,健太郎早上5點會在工寮將前一天的蔬菜裝箱,然後6點鐘下田去採收當日蔬菜。之後一直到中午,是農地除草和下山送貨的工作。

這個季節,田裡主要作物是秋葵和薑黃。不過其實岡FARM農園栽培過的蔬菜最高曾達50種。COVID-19爆發時,因為餐廳和旅館的生意受到影響,導致蔬菜需求量急劇下降,加上特殊品種蔬菜無法銷給當地的農產直販所(日文為『直売所』,由日本的當地農會或農民共同組織籌資發起的農產品,或農產加工品販售設施),整個銷售的質與量都縮水。

目前福岡少見的有機薑黃,成了岡FARM農園最主要的作物。健太郎會定期將收穫的薑黃製成薑黃粉販售,也出售給製藥公司當原料。岡FARM農園之所以能夠依照現實增減蔬菜種類,或引進像薑黃這樣的新作物,都得仰賴健太郎自身深厚的有機栽培知識。

岡FARM農園生產的有機薑黃粉。
岡FARM農園生產的有機薑黃粉。

又苦又難賺但還得做 為日本未來著想的青農

「最重要的是營造蔬菜生長的環境。」健太郎說。「蔬菜要能生長,仰賴的是土壤與微生物之間的共生關係。田地裡究竟蘊含多少養分?微生物是否有足夠的空間活動?這些都必須經過縝密的計算,才能打造出足夠理想的土壤條件。」

訪問前,我原本以為有機栽培等於依靠自然力量種植,但聽完健太郎的說明才發現,有機栽培蘊藏著大量農人的智慧與經驗。更驚訝的是,有機栽培蔬菜即使不施農藥也不會有蟲害,但消費者不是常常會認為「被蟲啃過的菜才算自然?」

岡FARM農園秋葵田裡盛開的秋葵花朵。
岡FARM農園秋葵田裡盛開的秋葵花朵。

「那完全是誤解,蟲子和人類需要的養分其實並不一樣。你試試看去啃蟲子正在吃的蔬菜,會發現它們又苦又澀根本入不了口;而人類覺得好吃的部分對蟲子們來說反而熱量太高無法下嚥。蟲需要的是一種小得多的物質,而把植物中昆蟲喜好的成分,變成人類想要的美味,讓蟲不再寄生,這便是有機栽培的技術。」

「就算只灑過一次農藥,土壤成分也會產生變異影響作物,更別說還會受到各種無法預測的氣候影響。所以農夫要有應對各種情況的廣闊視野,選擇更好的方式耕作。」聊到採訪前一天剛下完的大雨,和隨之而來的溽熱,健太郎給人一種處之泰然,對農業老練的感覺,但沒想到他說:「老實說,我以前一點也不想從事農業。」

健太郎做過許多工作,農業在其中算非常辛苦,利潤又少的行業。但他說:「如果連已經在務農的我都說不出好話,還會有其他人願意投入嗎?這樣日本農業的未來不會讓人感到不安嗎?所以,我希望透過自身努力,讓更多人覺得農業是有魅力的。」

「要做到這點,如果自己沒成功,就一點說服力也沒有。所以我想以10年為目標努力經營岡FARM農園,去支持那些有志從農的年輕人,作他們後盾。」儘管說著「不想當農夫」,但健太郎卻始終考慮的是自身利益以外的,日本農業未來。但他也曾是個沒有目標、被孤獨感圍繞的青年。

健太郎在秋葵田裡侃侃而談土壤與微生物間的共生關係。
健太郎在秋葵田裡侃侃而談土壤與微生物間的共生關係。

為家計洗豆芽8年 走進農村發現人生最重要的事

岡健太郎一直到25歲前都住在北海道,小學時父母離婚,母親在兩兄弟中選擇帶哥哥離家。被留下來的健太郎,只得跟父親與祖母三個人同住。父親的性格沉默,祖母又隔了一代,健太郎自己也到叛逆期,全家人處在一股低氣壓中,最後變成沒人願意講話的局面。雖然心底難受,但健太郎不曾,也不懂得向任何人吐露自己的心聲。渡過了蒼白且感傷的時光,直到成人後,才終於有機會慢慢地把自己找回來。

「高中畢業後,因為得分擔家裡經濟,我到附近的豆芽工廠上班。學生時代我就玩樂團,本來也想過報名音樂學校,但家裡經濟問題沒解決的話,夢想怎麼可能實現?所以我是邊感覺人生被放棄了那樣,一邊每天在工廠裡洗豆芽。那時我幾乎封閉了自己,避免與人接觸,這樣工作了8年,一直到經濟問題解決後才離職。」

離職後的健太郎一開始想著賺大錢,於是去拜訪了風險投資公司的老闆學業務,但愈做愈覺得不喜歡。業務說好聽話是賣產品,可是最終利益都回到賣家手上。這讓健太郎開始懷疑:工作的目只是為了讓自己好嗎?

他想找一份能真正面對每個人的工作,於是決定先離開家踏上旅途,去體驗不同的環境。沒有太多預算的健太郎,利用了一種名為「WWOOF(World Wide Opportunities on Organic Farms)1」的方式,以住在有機農家的方式,進行農業體驗,他的足跡遍及岐阜、長野、奈良、山口、鹿兒島等地。他說,第一次造訪岐阜就讓他深受感動。

「我在岐阜只待5天,但從第一天,眼界就完全被打開。每到吃飯時間,所有人都放下手邊工作齊聚食堂,然後一起說『我開動了』,接著吃著親手做的料理。這或許是再平凡不過的事,但我從來沒經歷過。我突然明白,一個可以讓人隨時安心回來的『家』,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健太郎熱愛音樂,直到現在都還保有彈吉他的習慣。
健太郎熱愛音樂,直到現在都還保有彈吉他的習慣。
在糸島櫻井神社大殿合影的健太郎一家。
在糸島櫻井神社大殿合影的健太郎一家。

被自然感動立志從農 娶臺灣媳婦打造安心的家

那時他也常常被大自然感動,還經常把田園風光畫下來。一邊畫著一邊想:「為什麼自然這麼漂亮呢?」原本從小就討厭昆蟲的健太郎,意識到蟲子肯定就藏在這片漂亮的綠色中。是因為植物、昆蟲,與動物間的食物鏈,才讓山林得以茂盛,孕育出這樣的美景。就這樣,他找到了過去煩惱的解答:「只要努力活著,也許也能成為這個美景的一部分吧。」

在WWOOF的旅程中積累了豐富的有機農業經驗後,健太郎立下務農志向,從日本最南端的種子島一路搭便車,回到最北端的家鄉北海道。之後他與旅途中相識的臺灣女友江佳蒨結婚。嚴寒的北海道冬季無法務農,兩人開著車長途跋涉,最後落腳福岡。

「太太跟我是在奈良WWOOF時認識的。那個時候我都叫她『QQ』,兩個人很有話聊。工作結束分開後,過陣子聽她說去了東京。那時人在德島的我就跑去找她,兩個人把握機會說了好多好多的話。」

「當時我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成為農夫,而她雖然在東京工作,但她說將來想擁有自己的民宿,所以如果我弄農場的話,就可以一起接納年輕人來打工換宿。」

兩人不僅工作上默契十足,日常生活中也是最佳拍檔。如今,他們育有一名可愛的女兒,家成為了可以讓他真正安心的地方,溫暖的「我開動了」這句話,也每天在餐桌上響起。

母仍失聯但心中已無芥蒂 為復甦農業仍願繼續耕地

此外,過去沉默寡言、讓健太郎感到孤單的父親,也漸漸地打開了心房。「當時為了經濟去豆芽工廠上班,爸爸心裡是清楚的。所以,現在我跟他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他都支持。」他也與自小分離的哥哥重逢了,如今兄弟兩家還有來往。雖然與母親依然失聯,但被問及是否想見面時,他淡然地回答:「不會特別想見她,但我內心已經沒有芥蒂了。」

我問健太郎,在疫情艱難的時刻,曾想過放棄務農嗎?「沒有,其實我非常尊敬務農的人。他們為了生產人類需要的食物而奉獻自己的一生,一肩扛起許多不為人知的辛勤與苦惱。」看著眼前寬闊的秋葵田,健太郎說道。

「就像眼前這塊田,不知道它從哪個年代就被開墾過?一定有人拔了樹、撿了石頭,然後讓他成為耕地。我也曾有自己開墾的經驗,光是把石頭撿光就夠受的了。撿了整天,結果抬頭一看,看起來什麼都沒變,有夠辛苦的!」

「正因為不知名的前人開墾了這塊地,現在我才能在這裡種菜,大家也才有食物吃。為了不讓無名前輩的努力被埋沒,我也會繼續以復甦農業為目標努力下去。」他笑著說。

一天工作結束後,停下車欣賞落日的健太郎。
一天工作結束後,停下車欣賞落日的健太郎。

  1. 編按: WWOOF是一個協助有機農場生產有機作物為目標的國際性組織,起源於70年代的英國。WWOOF協助一般民眾到農場做義工,體驗有機栽培技巧,以及感受農場的生活。民眾提供短暫勞力,每天工作4~6個小時,並由農場主人提供食宿,在互相信任、經驗交流的原則下,一起完成有機栽培,其中完全沒有金錢交易的行為,即農場主人不用付酬勞給志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