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都要記得回家

每個人都有自己記憶中的湯麵味道。

文字/陳名珉 攝影/何忠誠、黃于倫、Catty Wang

國中的時候我逃家過一段時間,課業壓力太大,我不是一個會讀書的孩子,而當時學校還有能力分班制度,成績不好的學生是會被降班的。國一暑假前的最後一天, 班導把我留下來,她告訴我,我被刷出了前段班,下學期開學去B段班報到。那天她的語氣特別溫和慈祥,和平常摔我考卷的咆哮語氣截然不同,她說「妳的程度留在這一班太辛苦了」、「去新班級會好過一點」,但我什麼也聽不進去,滿腦子想著完了完了,我被降班了,我再也不是好學生了,一切都完了……

那天我不敢回家,我怕老爸看到我慘不忍睹的成績單會抓狂,如果還知道我被降級……後果不堪想像。我躲在朋友的家裡,整夜發抖恐懼到乾嘔。朋友是單親,母親忙著賺錢,整個暑假我都躲在她們家逃避現實,就像鴕鳥把頭埋在沙裡就看不見敵人那樣愚蠢。

遊蕩兩個多月後,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可能永遠躲藏在外,遲早必須面對現實。最後我還是回家了,我以為回去難免要挨老爸一頓痛揍暴打,但沒有。

他給我煮了一碗麵。

爸媽平常習慣燉煮大骨、雞骨之類的高湯,燉好一大鍋後撇除浮油,冰在冰箱裡,要吃的時候拿出來挖一碗加熱,放進白麵或粉絲,燙一把青菜,煎一顆油光光的半熟荷包蛋,就是家常湯麵。

我回家那天,爸爸進了廚房,在昏黃燈光下給我煮麵、煎雞蛋,看著我一口一口地吃。說也奇怪,那碗麵超級催淚,我一面吃一面回想這兩個多月在外面遭遇的一切,不由得哽咽,於是邊吃邊哭,邊哭邊吃,眼淚都滴進湯麵裡。父親一語不發,沒有責怪,等我吃完麵,他把空碗收走,回身進廚房時,我聽見他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要回家啊。」

後來我才知道,這段期間爸爸都知道我在哪裡,他經常整夜在朋友家樓下守著,沒有把我揪回家,或許是因為他自己也苦惱著,不知道該怎麼教孩子。

父親在我大學畢業那年過世。

時光荏苒,如今的我已經四十過半,想起爸爸,仍然唏噓。半生行來,經常覺得自己像茫茫大海上的一艘小船,回頭已經沒有可靠岸的港口。無數次遭遇失敗挫折,有幾次幾乎大浪沒頂,每次都心生放棄,想要逃避,但熬著熬著都走過來了。

在趕稿的深夜、飢餓難耐的時候,我會給自己煮一碗麵或冬粉,為圖省事,我用日式的柴魚湯包煮湯,湯頭清淡些,但味道一樣很好,放一兩樣蔬菜,煎一顆半熟的雞蛋,淋一點醬油膏,吃的時候一筷子戳下去,濃郁的蛋黃混著醬油膏化在熱湯中,而雞蛋吸飽湯汁特別美味。

PROFILE

陳名珉 1977年出生,華梵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寫過幾本書、做過一點事,現為出版社編輯,與兩隻貓一起生活。著有《我媽的異國婚姻》,2022年改編成電視劇《媽,別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