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傳統農作到明日家園 我們曾誤以為人類征服了自然

作者於牛津大學畢業後經歷澳洲農場打工,返鄉繼承家族農場,目前在作家身分外持續經營農牧,被稱為「推特第一牧羊人」。圖為作者攝影的自家農場羊隻與牧羊犬。(圖片來源/James Rebanks@Twitter)

內容提供/潮浪文化 文/詹姆士・瑞班克斯(James Rebanks)

一整部農耕史,實際上講的就是世人嘗試克服生產過程中大自然所施加的限制,而且這份努力常以失敗告終。其中最關鍵的因素是土壤的肥力。農民藉由無止盡的試驗,透過從錯誤中學習的艱辛方法,發現以下這件事:如果過度利用土壤,生態系統將會崩潰,而且人類生存和發展的能力亦將遭受破壞。

農作制度持續改變  但都重視恢復地力

田地如果一遍又一遍種植同一種農作物,那麼地力將被耗盡,這是因為每一種農作物都從土壤中吸收一定的養分,最終令土壤的肥沃被耗盡了。這時,農作物的病蟲害便開始在疲憊的土地上落腳,直到造成破壞為止。大自然會因農夫的妄自尊大而懲罰他。文明之所以會整個消失,是因為他們的耕作方式令土壤的品質退化了。

從這些奮鬥和失敗中,世人找出的解決之道便是讓土地輪替不同的用途與農作物:有些用來播種穀物,有些用來放牧牲畜,另外一些則任其閒置、長出雜草,待它恢復地力。收成後,不同種類的農作物會透過其根系或是廢料,將不同的養分和有機質歸還給土壤。小麥收成後,農夫可能會播種燕麥,或者,要是土壤的地力耗盡了,就暫時不再耕作,讓田地休息(此即所謂的休耕)。

這套秩序有助於恢復地力、確保田地將來仍可以為農作物提供養分。我的父親和祖父已不像古代農民那樣,了解輪耕制度的原理,但是2千年後,他們依然遵循同樣的基本規則。我在農場長大,受過11年的教育,但是從來沒人向我解釋過相關的事情,這點可真讓我驚訝。

我翻閱圖書館裡的相關資料,想要找出能夠維持我們生計的農作制度,但我發現最奇怪的一點:我熟知的田地利用模式並非永恆不變的,而且曾經完全不同。

歷史學家William Robert Shepherd對英國中世紀一處莊園土地配置的想像還原圖,發表於1923年出版的Historical Atlas;圖中可見農地的長條狀分布,右上綠色區塊為「公共牧場」。(圖片來源/Commons 公有領域)

英國中世紀的農民將耕地劃為許多長條形的小塊(放牧場地是公用的,每戶家庭都有權於此放牧一定數量的牲口)。每一條耕種糧作的土地都分配給不同的農民,而同一位農民可能會在教區中擁有幾條分散的土地。此外,他們所擁有的土地數量多寡也反映他們必須養活的口數。每一個農民都會種植各種不同的作物,例如燕麥、大麥、黑麥和其他糧食。

維持土壤的健康和肥力  原是農田的至高規律

想必祖父曾對這種分割成有如條碼的田地感到困惑。土地明明可以劃得更大、更有效率,為什麼要在狹窄的條帶上耕作?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在條帶之間來來去去,況且還要攜帶犁、鋤頭、短柄鐮刀或長柄鐮刀呢?為什麼條帶和條帶之間要留下一兩英尺寬的空間呢?

後來我了解到,這些不同的條帶可以減緩植物病害,可以阻礙農作害蟲的傳播,並為負責授粉或是捕食害蟲的昆蟲提供棲所;此外,還能確保散居在教區不同地段的每個家庭都有足夠的食物來應付極端天氣的侵害,從而減輕乾旱或作物病害等風險。最重要的基本原則就是輪耕多種農作,就像在古代農民種地的方式,也像祖父耕作的原則。田地有個牢不可破的規律:維持土壤的健康和肥力。

雖然作法可能不同,但維持地力才有好收成是世界各地農業文明早已流傳久遠的概念。(圖片來源/ Hưng Nguyễn Việt on Unsplash

過去幾個世紀以來,我們在為田地施肥以及土地分割的方式等事情上有了重大的進展,尤其是那些名為「圈田」的中世紀公有田地已轉由私人耕作,而且持有的人數也減少了。到了17世紀,英國農民發現可以種植苜蓿來提高土壤肥沃的程度。

苜蓿會藉由根部將大氣中的氮(賦予肥力的隱形之鑰)固定在土壤中,並將沒有生產效益的休耕期轉變為不間斷的生產期(以前,農地只能靠偶然的雷擊才能獲得這種額外的氮)。種了苜蓿的地可以放牧綿羊或牛(因此提供更多的肉、奶和羊毛)。此外,放牧的牛羊會消滅可耕地上的雜草,並將糞便和有機物踩踏到土壤中,因而保持了其中微生物生態的健康(羊兒因對地利過度消耗的農耕地的影響而被稱為「金蹄子」,因為牠們能使耕地恢復健康與生產力)。在我還小的時候,祖父仍會將大麥和三葉草混合播種,因此在收穫穀物之後,羊兒可以吃到尚帶一點青綠的殘梗。

現在我知道,祖父在他那些牛的糞便上花了許多心思,因為那是農場養分循環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懂得打算的人都不會輕易浪費。人類或是動物從田裡吃掉的一切東西都等於將營養物質從土壤中帶走,因此必須加以補充。

作者的兒子和從菜園中收成的大黃。(圖片來源/James Rebanks@Twitter

我了解到,在過去2、3百年中,不斷增加的人口對食物的需求也不斷增加,而這代表,許多土壤被過度耕種而耗損了地力,因為農作(即便在引進苜蓿的輪耕方法中)造成土壤品質的退化,且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越來越差。

沒人告訴我這種情況,但是祖父確實講過,他的祖父使用「海鳥糞」做肥料,因此種出異常豐美的糧食。這種海鳥和蝙蝠糞便的乾燥混合物富含營養,已經在南美的洞穴中和鳥類築巢的懸崖下積聚了多個世紀,從19世紀初期起就被用作快速恢復地力的方法,然而這些古老的天然資源很快就被開採殆盡。4個世代之前,我們成為全球規模之蝙蝠(和海鷗)屎經濟的一部分。但是到了20世紀初,人類面臨所謂的人口危機。世人認為,如果沒有新的肥料來源,我們將陷入嚴重而且持久的饑荒,因為人口的增長已經超過我們種植所需作物以及為其施肥的能力。不可思議的是,有位德國的化學家找到了解決方案。

化學肥料進入農家  輪作、養土真的不再重要嗎?

我家沒有人知道弗里茨.哈伯(Fritz Haber)是何方神聖,但沒有他,我們的生活將會完全改觀。他在1909年研究出如何以人工方式利用氫來「固定」大氣中的氮,使其可以充作植物肥料,於是解決了田地肥力的問題。哈伯設法將不可能化為可能。他解開了大自然的鎖。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他「以空氣為原料生產麵包」。

哈伯的同事卡爾.博世(Carl Bosch)找到了應用此流程的方法,並且將其投入生產。由此而來的硝酸銨肥料改變了農業乃至整個社會。有人估計,假設哈伯與博世沒有發明這項農業技術,那麼全世界的人口承載量僅約40億(也就是說,多虧哈伯以及博世,今天世界還能多餵飽30億人)。

哈伯因「提高農業水準、增進人類福祉」而於1918年獲得諾貝爾獎。但是他的發明絕對無法單純以「惠我良多」一語帶過。發明硝酸銨的初衷原本是為了餵飽人類,但它也被用來製造人類歷史上奪命最多之戰爭中的炸藥。哈伯的另一項事蹟是他協同開發出用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壕溝戰的有毒氯氣,以及氣體殺蟲劑齊克隆B(後者也被納粹的死亡集中營用來殺害好幾百萬人)。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哈伯發明的技術在全球迅速傳播開來。美國的彈藥工廠將製造炸藥的硝酸銨轉變為製造農業肥料的成分。取得這種新肥料的美國農民很快就發現,種植小麥或大麥時,只要輕鬆藉由「頂肥」農法(表土撒肥)為土壤添加更多的人工養分,即可在下一季再度種植相同的農作物。為了維持土壤健康,農民不再需要依靠養分「循環」系統(亦即維持牲畜與多種作物的輪作技術)。這些農民不再需要於農場內靠自己的努力提升土壤肥力,只需從商店買來奇蹟般的解決辦法。哈伯的氮並不是在一夜之間便顛覆所有耕種方式的,這是持續數十年的歷程,但卻是人類首度與過去的重大決裂,而許多事情也將跟著發生。

戰後那幾年,化工和機械公司的銷售人員將人造肥料帶到了包括我們社區在內的世界各地農村社區。他們會來我們家裡喝茶吃蛋糕,把話說得天花亂墜,並且贈送精美的小冊子,裡面印的盡是令人驚異的農作物,慫恿我們應該購買那些東西才能跟鄰居互別苗頭。

經歷過慣行農業進入整個英國田園的階段後,作者反思農業與生態,重新推廣有機農業。圖為作者友人有機農場一隅。(圖片來源/James Rebanks@Twitter

青貯飼料也曾被視為農業奇蹟

家裡在拍賣會上賣掉綿羊後隔了幾週,派我去父親朋友處,以便協助他處理青貯飼料。我被安置在一輛大型的綠色約翰迪爾牌(John Deere)曳引機裡。它的後面掛一台紅色拖車,裡面載著大約10噸青草。收音機播放R.E.M.碎南瓜樂團(The Smashing Pumpkins)的歌曲。我們一組6個人的任務,是從「飼草料收穫機」(割下多汁的綠草並且切碎)那裡將草帶回農莊院子裡的「青貯飼料坑」或是「青貯飼料堆」中。來到青貯飼料坑旁,我們須先傾斜拖車的載斗,將草料卸在以混凝土鋪底的坑裡,然後再趕回田間進行下一趟裝載作業。

幾星期前,爸爸的朋友在春季用曳引機拉著「施肥機」在田間噴灑了「頂肥」,那是數以百萬顆計、類似聚苯乙烯的微小人造氮球,以便為這種草注入活力。這是一年前播下種子的高效能黑麥草,只要撒下店裡買回來的肥料,草叢就會變得茂密並且完全均勻,長得高大肥美。田裡的草長得如此快速,以致我們不僅比以往提前三星期收割,而且同一季最多還可再收割三到四次。

青貯飼料不過是發酵的濕潤綠草,但是剛發明時,卻被視為農業奇蹟。這種草糧與乾草不同,不需要陽光乾燥,即使下雨也可以在一天之內做好。它為牛隻提供更富營養的食物,讓牠們生產更多的奶或肉。相較於這種規模的農場所生產的乾草,營養提升了的青貯飼料可以帶來數萬英鎊的價值。

作者請朋友操作農機收取準備過冬用的草料。(圖片來源/James Rebanks@Twitter

那天下午,我們每小時都能將數百噸草填入混凝土和鋼板築成的青貯槽中。我們的朋友魯斯迪(Rusty)用他的曳引機和一個大型的框式集草耙將草倒入其中,一車又一車地倒入,然後將空氣擠出去。就在天色轉黑之前,我們已用一塊巨大的塑膠布將草堆密封起來,讓它開始發酵,然後再將數百個舊輪胎扔在上面,把塑膠布固定好。我們每個人都分到一罐啤酒,大家對自己能在一天之內順利收割這麼多青草感到自豪。

有人問起,我家什麼時才會開始製作自己的青貯飼料,我感到很尷尬,只好含糊告訴他大概再等一個月吧。我家還是用老方法曬乾草,相較之下好像突然跌回史前時代似的,我實在說不出口。


 

《明日家園》
自然生態與進步價值的衝突與共存,一個農民作家對世代及家族之愛的沉思錄

 

作者:詹姆士・瑞班克斯(James Rebanks)

譯者:翁尚均

出版:潮浪文化

 


本文節錄自詹姆士・瑞班克斯著、潮浪文化《明日家園》;小標為農傳媒所擬,完整原文請見原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