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樹採種延續森命力 黃群洲從植物素人變種子迷

黃群洲與伴蔡松榮、廖家宏

黃群洲(右)與夥伴蔡松榮(中)、廖家宏(左)著裝完畢,準備攀上40米高的臺灣肖楠。

文/楊雋珩 攝影/黃毛

每棵高聳入雲的巨木、每座茂盛的森林,都是由一顆小小的種子慢慢長大。回溯人工林經營三大階段:造林撫育、育苗、採種,林木性狀來自上一代的遺傳,因此好種子意味好木頭,採種不僅象徵傳承生命力的希望,更是項高風險的林業專業技術。今年46歲的黃群洲,是臺灣少數專業的攀樹採種工作者,身為造林採種商「沐群行」負責人,他承接各地林管處標案,率領團隊夥伴走遍荒山野嶺,尋找優良母樹種子。

關於這一行的辛苦與浪漫,去年爬上60米高的臺灣杉採種、刷新個人攀樹高度紀錄的他淡笑:「有人問我都不怕高嗎?其實我在上面很舒服哪,看到好多種子,我就覺得好快樂!」

十月早晨的谷關大甲溪上游山域,冷冽的空氣透著秋意,白色絲巾般的雲霧繚繞青山,雨絲落在黃群洲的長袖排汗衣上,他指著一棵40米高的臺灣肖楠說:「這是我們今天的目標!我一上樹,就要下午3點後才下來囉。」想像戶外20℃氣溫加上樹頂的寒風,問他難道不怕冷?他解釋等會上樹時全身都要出力,穿外套只會滿身大汗,等他抵達枝頭,又得把握山區多變天氣的縫隙加緊作業,「在樹上工作時很熱的,真的覺得冷就加快動作!」

從「用生命換種子」 到專業化發展

採種是造林的源頭。早期爬大樹採種的工作,多由原住民擔任,方法是使用「ㄇ字釘」一階階釘在樹幹上腳踩手爬,慢慢接近樹頂,被視為「用生命交換種子」。近年來,像黃群洲一樣的採種工作者,則應用源自美國的攀樹技術和裝備,不僅更安全,也有利整體產業朝向專業化發展。

跟著黃群洲走進採種作業現場,他說第一步通常是找出目標樹種的優良母樹。由於種子的良窳,攸關造林地成林的機率,所以能被採種師相中的母樹,通常得是樹葉繁茂、樹幹茁壯通直且未遭受病蟲害者,其種子發芽和存活率較高,也較容易「成材」利用。

空拍機搜尋優良母樹 把握植物的豐年週期

此外,黃群洲提到,他們還得考量植物的豐年與歉年週期。所謂豐年,代表樹木的結實量充裕、種子飽滿;反之如果種子多為空包彈,則稱作歉年,需等待數年不等的豐年到來,再行採種。豐年或歉年無法人為操控,既受氣候影響,也和植物本身儲存、運輸養分的機制有關,「當植物儲存的養分夠,它才會花芽分化,接著開花結果。所以做這工作也滿看老天爺臉色啦。」順應著大自然的節奏是基本原則。

仰頭極目望向這棵肖楠的樹冠層,一串串橢圓形飽滿的種子高懸樹梢,暗示採種時機已到。黃群洲分享:「你看毬果的肚子圓圓的,甚至開裂、露出翅果,就代表種子成熟,要趕快開始採了!」名列臺灣特有種和一級針葉樹的臺灣肖楠,結果期一般為9到11月,他除了會用眼睛觀察該區每棵肖楠,也會出動空拍機偵查。抓準採種時機和上樹本領一樣重要,太早採,植株花芽尚未授粉等於白採;太晚採,種子若已成熟飛散四處,也很難蒐集到需求量。

一轉身,黃群洲與今日採種的兩位夥伴廖家宏、蔡松榮迅速清點裝備、著裝。除了採種本身所需的長枝剪、細目網袋,也少不了高空作業的繩索器材,從拋擲引繩的豆袋、主繩、確保繩、勾環、安全吊帶、頭盔,到輔助攀爬的上升器、腳踏繩⋯⋯林林總總掛在他們腰間,也是5公斤以上的負荷。除此之外,他掛在腰間的一罐殺蟲劑引人好奇,他解釋:「對我們來說,最恐怖的情況就是遇到蜂,尤其『黑尾仔(黑腹虎頭蜂)』最兇,打1隻,就來3隻趕你下樹。」遇此險境,他只能拿出殺蟲劑稍微驅趕。

黃群洲運用攀樹繩索技術上升
黃群洲運用攀樹繩索技術上升,慢慢接近12米高的主幹第一枝點,腰間掛著長枝剪,隨時修剪障礙物。

半路出家學習採種 累積種子的寶可夢圖鑑

家住臺中的黃群洲,多年來承接民間苗圃業者、全臺各林管處的採種案件,已習慣東奔西跑採種的生活節奏。光是近兩個月,他一下前往陽明山國家公園轄區挖掘山寶鐸花樹苗,一下協助林管處針葉樹的生態調查,甚至飛往蘭嶼,尋找蘭嶼百脈根、蘭嶼海桐等原生植物。翻山越嶺外,有時為了掌握珍稀植物潛在的生長區域和辨認關鍵,他也會翻找歷史文獻中的文字紀錄,盡可能記下任何線索,堪稱是隱身在民間的「種子獵人」。

他強調,有心想從事採種的人,沒有懼高症是先決條件,再來要能適應戶外工作的風吹日曬、熟悉繩索操作及具備一定的植物知識。而他的採種資歷算來超過10年,聊起入行頭幾年經歷,外人聽起來也頗有「搏命」的味道。

原本在鐵工廠從事熱處理的黃群洲,30歲出頭時,因緣際會兼差跟隨一位退休的森林護管員從事低海拔樹種苗圃的育苗和採種工作,攀爬樹高「僅」約6米。「那時我都直接用一條粗尼龍繩,靠自己的手臂拉上去,完全沒綁在身上⋯⋯」直到5年前,他決定將事業重心轉至採種並開始承接林管處標案,挑戰光是枝下高就從十幾米起跳的中高海拔原生樹種,他從此進入全新的採種視野。

為了勝任更高樹木的採種任務,他接連學習高空繩索技術課程、取得專業證照,同時從一位毫無植物相關背景、完全不認識樹的素人,透過多年來採一種、認識一種的實戰經驗,就像蒐集寶可夢圖鑑,漸漸建立自己腦中的種子資料庫。「不管是繩索攀樹或認識植物,我都是後面慢慢再學。」對黃群洲而言,肯學比資歷重要。如今只要客人需要的種子,他多半都能想到其對應的海拔和區域找到它們。

肖楠毬果
肖楠毬果的肚子飽滿、甚至部分開裂,表示採種的時機已成熟,也是所謂的「豐年」。
毬果種仁
黃群洲撥開1.2公分的毬果,檢查種仁的好壞和成熟度,種仁呈長橢圓形、有翅,長約12毫米。

保存瀕危樹種珍貴種原 最怕樹上遇到虎頭蜂

黃群洲的採種經驗值以每年新增5~10種的速度持續成長,至今已累積採集超過50種植物種子。他的採種「清單」每年都不同,除了林管處固定要求的造林樹種,例如木材緻密、抗白蟻蠹蝕性佳的臺灣肖楠,也涵蓋許多瀕危植物。「近年林務局很重視原生樹種的造林,因為量更少,對我來說採種難度自然更高,卻也有種尋寶的感覺!」黝黑的黃群洲露出燦爛笑容。採種工作既是輔助國家造林贏在起跑點,部分種子也供應林業單位進行試驗研究,甚至是替瀕危植物保存珍貴種原,其重要性和挑戰性皆高,卻也是個孤獨的職業。

回到採種現場,著裝完畢的黃群洲奮力拋擲豆袋,好讓引繩越過主幹的第一枝點、架設主繩,「如果是臺灣杉,我們就要用彈弓啦。」待架好繩索,只見三人各就各位,黃群洲和廖家宏準備上樹,一個負責採、一個負責接,蔡松榮則是地面留守人員,負責整理繩索、接住蒐集種子的網袋,並備援緊急狀況或樹上人員的任何需求,例如傳遞午餐的便當。

看著黃群洲像猴子般,流暢地在繩子上借助器械一拉一踩,以每次數十公分的上升距離,垂直挺進12米高的第一枝點,中途遇到干擾的枝葉,他便停下來修修剪剪,不消5分鐘,他已接近第一枝點,停止在空中飄搖、踏在腳幹上喘幾口氣。接下來,他得繼續重複拋繩、架繩、自我確保的步驟,不斷上升,一直到看得見天空的最頂端,他才真正進入採種作業的核心:由上而下把種子連同枝葉ㄧ叢一叢剪下來,放入腰際的網袋,再將網袋順著繩子垂降下來。回到山下,他還要將種子陰乾、一顆顆整理至乾淨僅剩種仁的程度,才會交給林管處人員接續育苗的工作。

黃群洲分享,攀樹採種看似單純,其實一個小差錯就可能讓自己卡在半空中進退兩難,甚至墜落。最麻煩的事莫過於繩索發生問題。有時他想從主幹跨到橫生的枝幹,繩子卻打結或卡到枝條縫隙,「一搞就可以搞很久,弄不好可能就要在樹上過夜了……」採種工作者膽大心細、深具耐心的性格,似乎也就在這樣的過程中慢慢磨成。

廖家宏上樹
廖家宏第二個上樹,卻遇到繩索卡到密林間其他鬼櫟枝條,耗費近兩個小時才順利上樹,過程中只能冷靜思考各種解方。
攀樹裝備
攀樹採種的裝備多樣,圖為拋擲引繩用的豆袋、防範虎頭蜂攻擊的殺蟲劑和輔助上樹的足部上升器。

採種靠技巧和機遇 敬畏大地樂此不疲

臺灣原生植物超過4,500種,黃群洲強調自己還沒採過的種子太多了,既然有幸能將興趣與工作結合,他會繼續蒐集下去。在他的思考中,採種無所謂挫折,只有需要更多歷練,調適自我心態的過程。好比有一次,他開車沿著臺八線尋找銳葉高山櫟種子,怎麼找都找不到,卻是在路邊停車小便的片刻,猛一抬頭就望見前方一棵結果的樹,正是銳葉高山櫟,讓他大嘆「採種有時真的是機遇!」又或者是越來越了解每一種樹採種的竅門,例如曾採過臺灣檫樹種子,為了不被松鼠搶先吃光,他學到必須先上樹為果實套袋,再於種子八分熟時上去採收。

不管是眾裡尋他千百度,還是與森林中的動物鬥智,爬大樹採集小小種子的成就感讓黃群洲樂此不疲。每每在大樹上望著底下渺小地景,感受著大地的浩瀚,他心底的敬畏感油然而生,也振奮於「哇!那麼大一棵樹,我也爬上來了!」

臺灣肖楠
臺灣肖楠的圓錐狀樹形優美、木材利用價值高,是林政單位規畫造林的主要樹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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