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海養蚵三部曲,拜請蚵神的海賭求生

串蚵殼

文字/李佳芳 攝影/王士豪

從暮夏串蚵殼、白露寄蚵苗、正月分蚵栽,年頭忙到年尾的蚵寮生活依舊,而蚵農在海中央的牽掛,還是跟著風颱海湧起起落落。蚵農踏實耕耘,卻也樂天期待,二代蚵農要跟水試所來研究,看人工苗和單體牡蠣的新發展,未來把養蚵事業旺起來。

走進海口最艱苦的蚵仔寮,灰僕僕的空氣與過分強烈的日晒,對比安西府的金碧輝煌,更曝出廟前街的寂寥。雲林台西五港村雖為蚵鄉,卻不似彰化王功或嘉義東石,少有剖蚵人家的熱熱鬧鬧,產業風光一如村里那般樸素。然而你可知,這裡是臺灣養蚵業的最前端,亦是全臺附苗業者的大本營,掌管著春秋蚵苗的生產大事。

漁閒季節來到「蚵鄉」台西,蚵田不見蚵殼串掛著,只見竹竿一枝枝插在淺灘,孤零零守著潮汐。遠遠地,有引擎聲噗噗傳來,蚵農林進郎駛著膠筏,接駁釣客到蚵棚筏釣,趁著淡季賺點外快,因為他知道當白露過後(9月7日至9日之間),第一波東北季風抵達,就是一年一度最忙的「寄蚵栽」了。

林進郎口中的寄蚵栽,就是蚵養殖業者所稱的育苗術語,因為蚵苗是天然苗,統統都是野生自大海,所以台西蚵農的育苗工作就是在海裡設好殼貝,等待浮游的「蚵栽」(蚵苗)附生——而被統稱為「附苗業」的這行,正是臺灣牡蠣養殖的最開端。

林進郎
碼頭遙遠的後方是林進郎的蚵田。

串蚵殼,寄蚵苗人的祈蚵舞

林進郎出生在五港村,也是台西蚵農最集中的地方。他年輕時在臺北開過計程車,也做過家庭代工,收入不算優渥,但日子也過得挺好,中年返鄉回來接爸爸的蚵田,是因為「老人家做不動啊!」林進郎今年68歲,但在地方還是算年輕人,漁村人口嚴重高齡化的問題,顯然衝擊了地方養蚵業的傳續。

附苗的前置作業繁瑣,烈日下堆成小山的蚵殼,在經過日晒乾燥後,還得分剝挑揀,漂亮的拿來用,不好的就送到蚵灰窯,燒成的灰燼可用於建築、燒陶、製肥等,用途相當廣。而這些蚵殼多半來自嘉義剖蚵工廠,「一籠送來要一百二,自己去載只要五十(元)。」原來不是免費啊?「食卡歹!」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討海人最明白這道理。

林進郎請來漁村首席串蚵師示範從剝揀、釘孔到穿繩,不似阿婆或媽媽的慢條斯理,左右手各抓著蚵殼與繩末,誇張揮繞舞動姿態猶如跳太極,轉眼間就把12個蚵殼綁定位,間距相同,絲毫不差。「蚵殼有分大小串,大條有到18個、小條則10至12個,都是依照產地要求去做。」等時機到了,就把蚵殼串綁上蚵棚泡海水,附生的蚵苗一點一點,就像白芝麻。

中秋蚵栽,問卜明年產量好與壞

台西會成為附苗業的大本營,主要是這裡的潮間帶面積足夠,而採用平掛式蚵架養殖,退潮的離水與日晒等於在鍛鍊蚵苗,透過物競天擇自然篩選出生命力強韌的蚵苗,無論到臺灣哪個地方養殖,存活率都非常高。台西的蚵苗被南部養殖業者買去用浮筏養,一天24小時泡海水,「毋免一禮拜,白點就肨(hàng)起來!」意思是,就可以清楚看到蚵的雛形了。

寄生蚵殼的苗
寄生蚵殼的苗,一點一點的像白芝麻。

蚵苗主要可分為春苗與秋苗,不過台西附苗業者更是依照節氣,將蚵苗細分為冬至前後出產的「冬至栽仔」、正月十五的「狀元栽仔」,緊接著就是最主力的「中秋栽仔」,而清明節過後的「清明栽仔」則產量最少。「明年的產量好歹,看今年的栽仔就知。」台西的秋苗要是收不好,可是會衝擊全臺養蚵業。

騎著摩托車往觀海亭碼頭,海埔新生地的大排裡,有蚵農零星養殖的蚵架,而水道的盡頭可見六輕廠區,煙囪與竹竿強烈對比著,這頭是再傳統不過的養殖漁業,那一頭卻是科幻到了極點的工業城。

身為漁村少數的識字分子,林進郎憂心六輕對養蚵的衝擊,早年帶頭反對蓋煉油廠,現在他認真研究學者論文,煩惱水質酸化到底會不會影響附苗。他說,育苗情況一年不如一年,前年等了三個月都不見附苗,「等蚵栽寄好了,時間也過了,人家(產地)攏不愛了!」

人工苗,破解蚵仔生長之謎

面對極端氣候與環境汙染,附苗越來越像玩機率遊戲,為此水產試驗所近幾年積極研究人工苗,期待解決附苗不穩定狀況,使牡蠣養殖可以常年穩定掛養。海水繁養殖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黃閔裕表示,人工池的高密度環境的確可以增加附苗機率,但水體環境有許多不可控因素。

從寄蚵苗到中蚵與成蚵,因地制宜衍生的漁法有許多種,從最古老的插枝式,演進到垂下式、平掛式、浮筏式,以及新式環保蚵棚的研發。漁村老人家說:「養蚵也要追世勢走!」看現代蚵農把船仔駛得吭吭叫,乘風破浪向汪洋大海,把蚵田往外布局得更遼闊!

剖蚵金蚵庄旺起來

夏末秋初的塭港漁港,清晨3點多起了動靜,眾人皆睡我獨醒的蚵農,噗噗噗駛著漁船出海,趕在颱風外圍環流還沒大起來,先搶收了。大約9點左右,漁船陸續回港,約定好的運輸業者也來到港邊,把一籠籠帶殼蚵仔吊上車,趕緊要送到工廠去剖蚵包裝。

不似臺南北門或七股潟湖是成串裝籠直接賣,東石養蚵從產到銷一條龍作業,小漁村集合了各種分工職業,有編竹筏與串蚵殼的代工、領日薪或時薪的剖蚵婦、吊蚵仔的運輸業者,以及有中盤商雇請機車員當小蜜蜂,穿梭巷弄四處收購乾蚵(剝殼瀝水之生蚵)。各種與蚵有關的聲響此起彼落,忙碌卻愉快的高昂情緒,要把整個庄頭都掀起來!

「人工苗的成功率雖已達七成,但狀況並不穩定。」實驗室裡,黃閔裕將抽取的海水分槽處理,用儀器監測水體的酸鹼值、溶氧量、溫度等,希望揪出導致蚵苗死亡的原因。相較於螺貝類,從蜉蝣變態到成體,只需要一個禮拜時間,蚵苗因為浮游期長達兩到三週,在水體環境裡更是脆弱敏感,這也更加提升人工苗的難度。

在天然苗供應尚且足夠的情況下,水試所站在研究者角度,希望破解蚵的生長之謎。黃閔裕提醒,如果有一天,蚵苗像鰻苗那樣突然斷頭的話,那該怎麼辦?「現在沒有量產的市場需求,不代表不用未雨綢繆。」他說,任何養殖專利都是來自基本功的累積——當然,我們期待臺灣的環境是好的,而人工苗不會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平掛式蚵架
「淺灘用平掛,深水用浮筏」,平掛用竹竿固定在沙洲,受風浪影響相對小。

浮棚仔,出海和天公拚輸贏

從臺北遠嫁來的東石媳婦李素華,隨丈夫接手公公的養蚵事業,兩人在外傘頂洲與外海交界放養了一萬條的蚵串,「收成吃全年」的家庭規模經濟,為東石再典型不過的養蚵人家。

駕駛舢舨從塭港漁港出發,抵達李素華的蚵田大概要一小時,儘管外傘頂洲的蚵田可分平掛與浮筏兩種,但平掛只適用在面積有限的淺灘區,再加上地權又是代代世襲,所以像李素華這樣的漁二代,也只能往遼闊的大海發展,這是浮筏式養殖面積迅速擴張的原因。

東石人說「淺灘用平掛,深水用浮筏」,平掛用竹竿固定在沙洲,受風浪影響相對小,臺南地區可見於北門與七股潟湖一帶,而浮筏用竹筏垂掛蚵串,使用錨來固定位置。越是外海,水質越好,浮游生物越多,越有利肥育,但水深意味著浪大,錨定效果有限,很可能一個颱風來,統統都被天公伯收走!

養蚵像賭博!從外行到內行,李素華說心有戚戚焉。「有本錢的,就出去拚,像阮較無本錢,就泊較內底。」據說東石定錨最遠的,有到澎湖的航道上,那是真的很有膽。

養蚵三害,還有海上小偷加一

一年一年的海相變化,影響蚵仔生長快慢,海相要是好、蚵仔肥得快,就可以早收成,避開颱風侵襲危害;但要是海相不好或是蚵仔長得慢,養殖時間勢必拉長,而風險指數也就會相對提高。

聽蚵農談天災,主要有三怕:怕南風、怕颱風、還有怕蚵螺。釣諺有云:「釣翁釣翁,不釣南風。」南風高浪掀顛簸,易把蚵串打落,或使蚵仔驚嚇縮水,尤其影響竹筏式蚵田。至於颱風則更不用說,連日豪雨造成溪水暴漲,養殖在河口沙洲與潟湖的平掛式蚵田,禁不起海水濃度的劇烈淡化,也容易使得蚵仔大批死亡。至於蚵螺,則是饕客很愛、蚵農卻恨得牙癢癢的害蟲。蚵殼雖然堅硬,但蚵螺的肉針更加厲害,可以輕易穿殼取肉,讓蚵殼變成空包彈。「只要三隻,整串攏死了了!」

吊蚵籠
吊蚵籠出動改裝發財車,十幾分鐘完成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