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飽讀好書】誰的「以啟山林」?尚待解決的原漢分界——讀《臺灣文化志》

內容提供/ 大家出版社 文/ 陳若沖(大家出版社編輯)

為什麼你該讀這本書

1925年伊能嘉矩因早年在臺踏查感染的瘧疾復發而逝世。3年後,他畢生研究心血《臺灣文化志》終於問世,不但是全方面的文化百科全書,更有意識地將臺灣放在世界史的格局下來考察,建構出整體性的臺灣歷史民族誌的知識網。

伊能嘉矩無緣見到自己的研究心血印刷成冊,與連橫的《臺灣通史》齊名的《臺灣文化志》也長年僅限於學術圈內流通,直到1990年代後完成全書中譯,一般讀者終於能從伊能嘉矩龐大的調查與研究成果獲取臺灣文史知識,重新認識後殖民的臺灣,以及這座島嶼的身世與歷史。

「沒有人是局外人!」是2017年令人印象深刻,也力道雄渾的一句話。這是去年2月底,原住民歌手巴奈及其族人聚集在凱達格蘭大道,紮營抗議「原住民族土地或部落範圍土地劃設辦法」的行動標語,他們認為此一辦法將導致原住民土地被財團大量開發,阻礙原住民文化發展,並傷害生態環境。

國片《血觀音》在去年11月底拿下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等3項大獎,導演楊雅喆上台領獎致詞時也打開預先準備的「沒有人是局外人」布條。

確實,沒有人該是局外人。連橫《臺灣通史》序中「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漢人中心主義早就應該引發反省。回顧一整部臺灣史,其實也就是一部原住民土地、文化、資源流失的歷史。

今日原住民族主張捍衛原住民傳統領域、捍衛其原本的生活空間,此時正應重訪過去,看看歷史曾經對於這個問題提出什麼樣的答案。在提到清朝領臺的政策時,往往聯想起「開山撫番」。但其實在沈保楨於1875年實行「開山撫番」之前,清朝治臺其實經歷相當長的「限制拓殖」階段。在此一時期,雖無法完全避免越界,但至少政策立意是讓原漢各有其生活領域。

在1895年11月抵臺的伊能嘉矩,是日治時期來臺的日人研究者之中「用力最勤,成就最大的第一人」,他在臺期間幾乎走遍臺灣的各個角落,為當時的臺灣留下了精準的時代紀錄。《臺灣文化志》是他畢生研究與寫作的集大成之作,論述時序涵蓋荷蘭時期、鄭氏王朝、清領時期與日治初期,對於清朝統治下臺灣的描寫尤其詳盡,是一部全方面的文化百科全書。

伊能嘉矩在《臺灣文化志》的第十四篇〈拓殖沿革〉指出,臺灣全境原本皆屬番人居住。後來的外來異族「有與其鄰接雜居甚至於有通婚者」,也有「用武力或權謀,將之驅逐壓迫,竟掠奪其土地者」。清朝領臺初期採行「不得廣為拓土聚民」的消極政策,不僅對於欲渡海來臺的漢民予以限制,同時也嚴格限制來臺漢民的拓殖範圍。

依《清律》的規定:「偷入臺灣番境及偷越生番地界者,杖一百;偷越深山,抽藤、釣鹿、伐木、採稷者,杖一百、徙三年。」而對於熟番埔地之墾耕採行許可制,需取得「墾照」(開墾許可證),與番人協商給予一定代價,始可從事墾耕。若漢民肆意侵占土地私墾,皆當受罰。

在《臺灣文化志》第十五篇〈番政沿革〉中,伊能嘉矩也論及了民、番結婚此一議題。清朝治理臺灣時期曾一度禁止民、番結婚。其中一個理由是基於「保護番人」,如《臺海使槎錄》所收〈番俗雜記〉中之「馭番」,論述康熙末年之情形:「納番女為妻、妾,以至番民老而無妻,各社戶口日就衰微」。民、番結婚的結果,也就導致番人男子失去婚配的機會。

另一方面的理由是,當時平埔熟番多保有女系族制的習慣,如《番社采風圖考》所述:「番俗以女承家,凡家務悉以女主之」,「番重生女,贅婿於家」。而漢民與番婦結婚,往往存心入贅至女家,藉此可左右其家務,且乘番婦純樸之性,百般籠絡,結果遂得侵占其土地。禁止民、番通婚,也是為了防止番人的土地流失。

民、番通婚也對番人的婚姻觀產生變化,據《番社采風圖考》所載「亦有學漢民娶女為婦,不以男出贅者」,對於原本的女系族制形成衝擊。

後來,民、番結婚之禁令在清朝治臺後期就已廢弛。從今日的眼光來看,限制不同人群的婚姻當然完全不符合強調平等的時代潮流,更無法以簡單的「隔離」政策避免衝突。

對此,我們應當留意,早在領臺初期,清朝即有意識地保護原住民地權,雖然最終成效不彰,但這段歷史點醒我們:在現行的社會制度之下,如何讓原住民族保有傳統的生活領域,讓原住民族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習慣得以傳承、維繫,這仍是尚待解決的問題,也是生活在這座島嶼的每個人都必須正視的議題。

由梁景峰改寫自陳秀喜詩作而成的民歌《美麗島》歌詞,加入了原本詩作中沒有的一句「他們一再重複的叮嚀,不要忘記,不要忘記;他們一再重複的叮嚀,篳路藍縷,以啟山林」,這裡的「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反映的是「漢人開發的血淚史」,這當然是真實的歷史,也是真實的感情。不過現在的我們必須理解的是,這也只是歷史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要看到臺灣島史的全貌,還必須看到「你們(漢人)的篳路藍縷,就是我們(原住民)的顛沛流離」這個面向。

在島內區分不同族群的生活領域,表面上是區隔我群與他群,但同時更是「看見差異、理解差異、尊重差異」的表現。能夠包容、接受、擁抱差異,才是共同體的可貴與偉大之處,差異並不會讓彼此越來越遠,對差異的忽視與輕蔑才是最可怕的壓迫。

「沒有人是局外人」的意義也是期待原漢界線的歷史問題能在「局內」獲得解決,這個議題如今考驗著臺灣的民主機制,能否做出合乎理據並具有說服力的回應。

編按:本文中之「番」是在特殊歷史脈絡下的既有名詞,並非對特定族群的歧視語言,望讀者諒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