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們的肉又甜又嫩」,臺灣博物學之父斯文豪看見的文明野味

內容提供/親子天下 文/林大利 大圖繪製/張季雅 插畫、設計/陳宛昀

斯文豪,或者郇和、勳嘉、士委諾、史溫侯,這個擁有眾多漢名的英國人 Robert Swinhoe,是活躍於19世紀中國東南沿海的英國外交官。但對臺灣人來說,他更重要的身份是「博物學者」,被稱為「臺灣博物學之父」的斯文豪,被認為是臺灣自然史研究的開拓者。他在駐臺期間,進行多次踏查,對臺灣的物種留下了眾多珍貴的紀錄。

由斯文豪親自命名,或因他有系統地採集而發表的臺灣物種,包含227種鳥類、近40種哺乳動物、246種植物、200多種陸生蝸牛與淡水貝類、400多種昆蟲,以及一些兩棲爬蟲類、魚類、無脊椎動物。有超過30種生物以他為名,如斯文豪氏蛙(Rana swinhoana)、臺灣山羊(長鬃山羊,Naemorhedus swinhoei)、藍腹鷴(Lophura swinhoii)等等。臺灣黑熊、臺灣獼猴、藍腹鷴、臺灣雲豹等臺灣象徵性動物,也都是由他率先介紹給西方世界。不只是讓臺灣物種廣為人知,也成為日後所有研究臺灣生物的學者學子們繞不開的人名。

近150年後的今日,鳥類科學家林大利群覽斯文豪的書寫,為19世紀的臺灣博物學研究建構起更多拼圖。跟著他的步伐,從16世紀的地理大發現到斯文豪遺留的文件紀錄,透過斯文豪的眼睛,看見臺灣自然觀察的演進與生態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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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文豪筆下的鄉野奇譚

在斯文豪的文章裡,不時會穿插一些當地的傳說故事和鄉野奇譚,或是民間信仰。雖然聽起來誇張荒謬,但是斯文豪怎麼會在科學文章裡面寫神怪小說呢?先來一起看看斯文豪描述了哪些民間故事。

比翼雙飛的鳥:琵鷺

在中國的傳說中,有一種白色的鳥,眼睛長在頭頂上(並不是說這種鳥很臭屁),而且只有一隻翅膀。因此,這種傳說中的白鳥,如果要飛行,必須兩隻白鳥互相並排、鉤在一起比翼雙飛。這種白鳥是「琵鷺」,中國人認為琵鷺是鳥類中的怪咖,有如傳說般的存在。看到這裡實在是嘖嘖稱奇,難道有些琵鷺只有左邊翅膀、有些只有右邊翅膀嗎?如果要飛行,還得事先講好誰和誰搭檔。如果由感情不好的琵鷺互相搭檔,應該會大吵一架而飛不起來。

不只有鳥是如此,魚類也有類似的例子。在中國的自然書籍中,也認為比目魚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魚(這裡依然不是驕傲自大的意思)。而且,朝上的那一側身體已經發育成熟,朝下的那一側身體則還沒完全發育。因此,比目魚要游泳之前,必須要兩條魚相互緊貼在一起,才能成為會游泳的魚。合併在一起的好處不僅如此,身體兩側的四隻眼睛,可以彼此互相注意附近有沒有掠食者,相互照應。

因為有了這樣的傳說故事,在斯文豪取得四隻琵鷺的標本的時候。當地人還特別來請求斯文豪,讓他們看看琵鷺的眼睛是不是真的長在頭頂上。當然,斯文豪馬上就打臉了這種道聽塗說的鄉野奇譚。

「我馬上證明這些不知長進的儒家學者的錯誤觀念。」1

至於當時認為黑面琵鷺白琵鷺屬於相同的物種,直到斯文豪經解剖確認後才分開的故事,且待稍後再說明。

琵鷺比翼雙飛 (陳宛昀繪、親子天下提供)

英勇的壁虎大將軍:鉛山壁虎

斯文豪在文章中寫道,臺灣的漢人很尊敬鉛山壁虎Gekko japonicus2,原因來自於一個多年前的傳說故事 3。有一群叛軍占領高雄鳳山縣,而且勢力已經威脅到臺灣府的安危。為了壓制叛軍,清代皇帝派出一名勇猛的將軍來收拾叛軍。沒想到,壓制叛軍的狀況並不順利,將軍接連出征都吃了敗仗,大將軍的軍隊被叛軍打得落花流水。

有一天晚上,將軍正煩惱該如何逆轉戰局。這個時候,上方傳來了響亮的啾啾聲。原來是一隻鉛山壁虎,而且牠還會開口說話!壁虎問將軍為什麼愁眉苦臉?將軍雖然嚇了一跳,但也馬上冷靜下來想一想,他覺得可能是有善良的神靈附身在這隻小壁虎上頭,想要來幫助他。於是,將軍便向小壁虎說明了事情的經過,以及目前戰爭的局勢。壁虎聽了之後,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便悄悄的在將軍的耳邊說道:「把我身上的黏液拿去敵方的軍糧裡下毒,黏液會讓糧食很快的發臭腐敗。糧食不足的軍隊是很難打勝仗的,只要削弱敵軍的物資和後援之後,將軍再一舉攻破叛軍。」

將軍點了點頭,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於是答應壁虎,如果打了勝仗,就會向皇帝請求表彰壁虎的功績。隔天早上,壁虎便率領眾多壁虎同伴前往鳳山縣的敵營,在叛軍的糧食裡面用黏液下毒。過了幾天之後,叛軍的士兵果然接連死去,戰力大幅耗損。於是,將軍馬上大舉進攻,給叛軍致命的重擊,最後凱旋奪勝。

鉛山壁虎聚集在牆上,叫得比以往還要大聲,彷彿在慶賀勝利。將軍也信守諾言,請皇帝獎賞這些英勇的壁虎。於是,皇帝授予臺灣所有的壁虎將軍職位,並受到所有人的尊敬與愛戴。壁虎們開心的合唱,高聲受賞。

此後,臺灣島上的居民,家家戶戶都有壁虎將軍的身影,幫忙收拾影響居家安寧和農作物的害蟲,就像當初收拾叛軍一樣。而且,每當打雷的時候,雷聲會讓壁虎將軍想起戰場上雷霆萬鈞的聲響,以及祖先的英勇事蹟,壁虎們就跟著雷聲高歌鳴唱。

鉛山壁虎大將軍 (陳宛昀繪、親子天下提供)

友善海龜的漢人:綠蠵龜和革龜

斯文豪注意到 4,臺灣和中國海域,以及臺灣海峽,有綠蠵龜Chelonia mydas)和革龜Dermochelys coriacea)棲息,但是卻很少看到漢人捕捉上岸。1859 年10 月,有一隻海龜擱淺在廈門的海攤上,斯文豪想要向漁民買下來收藏,沒想到卻吃了個閉門羹,怎麼樣都無法說服漁民將海龜賣給他。原來,中國沿海的漁民認為,海龜擱淺表示即將有大災難來臨,為了避免禍害發生,必須將海龜救起來放回大海。而且,當地的商人願意花錢向漁民買海龜來放生,漁民同樣可以獲利。中國商人買下海龜之後,會用紅色緞帶裝飾海龜,並且在龜甲上寫下「永遠自由」,接著用小船將海龜載到港口外海野放。他們說,海龜身上的文字和裝飾,讓牠們下次在不幸擱淺時,可以避免遭到不人道的對待。

光榮返鄉的海龜 (陳宛昀繪、親子天下提供)

中國史料的缺點:語多怪力亂神

斯文豪在認識臺灣的野生動植物的同時,也回顧了清朝廷官員所著作的相關文獻,不過斯文豪看起來不甚滿意。

「伯勞,食母之鳥,名不孝鳥。」 《臺灣府志》
「白蟻聞竹雞之聲化為水」 《續博物志》
「鵂鶹:子成,父母俱遭其食,不孝鳥也。」 《諸羅縣志》
「鵂鶹:能拾人爪甲以為凶,好與嬰兒為祟,能入人屋收魂氣。」 《臺灣縣志》
「火雞毛黑,毿毿下垂,高二、三尺,能食火炭。」 《臺灣通志》

不曉得斯文豪讀到這些文字,是深深的嘆一口氣,還是當作好笑有趣的故事來看待。無論如何,都能肯定斯文豪能從這些文獻中找到臺灣野生動物的知識相當有限。斯文豪嘗試努力翻譯這些典籍,但感覺力不從心。斯文豪認為,中文典籍對於臺灣野生物的描述相當匱乏,資訊過於簡短不全。有時候完全不知道作者到底在描述哪一種動物。換句話說,斯文豪認為這些文獻的作者,根本沒有好好的去觀察臺灣的野生動物,僅僅是抄襲過去相關的典籍,或者資訊只是道聽塗說而來。

不過,也是有不錯的例子。

1698 年,清朝廷官員郁永河完成《裨海紀遊》一書,裡面提到臺灣的梅花鹿和鹿角:

「鹿以角紀年,凡角一岐為一年,猶馬之紀歲以齒也。番人世世射鹿為生,未見七岐以上者。向謂鹿仙獸多壽,又謂五百歲而白、千歲而元,特妄言耳。竹塹番射得小鹿,通體純白,角才兩岐。」

這段文字的大意是,鹿角會隨著年齡增長,分叉一次代表一歲,就像用牙齒來判斷馬的年齡。臺灣的原住民會獵鹿,但沒有人見過七個叉的鹿角。傳說鹿代表長壽,500 歲的鹿是白色的、1000 歲的鹿是黑色的。但這只是傳說而已,因為新竹的原住民曾經抓到一隻白色的鹿,鹿角只有兩叉。

斯文豪認為這段話是值得一提的敘述,也特別將這段文字翻譯為英文,寫進著作當中。

這些故事不僅成為當時科學論文中,引人注目且印象深刻的元素,同時也凸顯了當時科學寫作自由開放的行文風格。畢竟,當時的人類還在努力的認識這個世界,盡力以文字描述自然現象與當地的人文風土民情,才是最重要的。

圖片來源/親子天下提供

斯文豪的臺灣野生動物菜單

斯文豪是一位觀察細心、工作嚴謹的博物學家,對於相似生物之間的比較,更是鉅細靡遺的描述,並且清楚呈現所有的測量值。測量生物的身高體重、各部位的長度等數值,如此的工作稱為「形質測量」,為的是要探討生物演化、生理和行為。在斯文豪那個年代,還沒有遺傳學的觀念,幾乎只能用外觀作為鑑定物種的依據。這樣的概念,稱為「形態種概念」(morphological species concept):長得不一樣的,就是不同的物種。因此,當時的博物學家,更是講究生物的外觀形態,不僅外觀的形質測量相當重要,就連內臟的尺寸大小,斯文豪也不放過。

然後,斯文豪有時候就……乾脆煮來吃!

有一天,斯文豪的朋友提供兩對琵鷺幼鳥的標本,其中兩隻在3月7日在淡水港被射殺,另外兩隻則是在3月17日在淡水港被獵殺捕獲。

起初,因為測量了3月7日獲得的兩件琵鷺標本後,斯文豪認為當時《日本動物誌》(Fauna Japonica)描述的白琵鷺(Platalea leucorodia)與黑面琵鷺(Platalea minor)根本就屬於同一種鳥,覺得自己解開了一個科學界的謎團。然而,斯文豪的開心並沒有持續多久,短短的十天後,有人又送來了一對琵鷺幼鳥。這下一看不得了,第一對的雌鳥比雄鳥大,但是第二對的雌鳥卻比雄鳥小,這顯然有問題。最後,斯文豪小心翼翼的測量四隻琵鷺的外觀和內臟,並且與《日本動物誌》中記載的測量值比較,確認白琵鷺與黑面琵鷺分別屬於兩種不同的鳥。

白琵鷺(圖片來源/Andreas Trepte@Wikimedia Commons, CC BY-SA 2.5)
黑面琵鷺(圖片來源/林大利攝、親子天下提供)

黑面琵鷺是東亞特有種,夏天在朝鮮半島繁殖,冬天遷徙至臺灣和中南半島等地度冬;而白琵鷺廣泛分布於歐亞大陸溫帶地區至亞熱帶地區,冬天往南遷徙,甚至會到非洲紅海沿岸。

黑面琵鷺和白琵鷺的外觀差異,主要在於黑面琵鷺的臉部裸皮面積較大,白琵鷺則幾乎沒有。此外,白琵鷺的體型有時可以達90公分,而黑面琵鷺最大僅有約80公分。雖然如此,但兩者在體型上還有許多重疊之處。由於兩種琵鷺都會在臺灣度冬,雖然白琵鷺的數量較少,但還是有機會可以在臺灣的同一處溼地同時見到兩種琵鷺一起活動,例如:臺北關渡平原和小金門的陵水湖

誰知道,斯文豪天外飛來一筆:

「這種琵鷺的肉非常美味」5

不會吧,測量和解剖的時候,斯文豪竟然順便把琵鷺肉吃下去了嗎?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煮過,但我合理相信斯文豪一定親口嚐過後,才有辦法寫出這樣的文字。

對臺灣來說,斯文豪在鳥類學最重要的著作,就是臺灣第一份鳥類名錄《福爾摩沙鳥類誌》(或稱臺灣鳥類誌)6 ,共包含201 種鳥類。其中,標號第115 號的鳥類是臺灣竹雞

斯文豪在許多文章中都提過臺灣竹雞,當時在臺灣的低海拔山區相當常見,而且嘹亮的叫聲「雞狗乖」非常容易辨認。而且,經過斯文豪充分的觀察經驗和鉅細靡遺的描述,英國皇家科學學會院士約翰.古爾德(John Gould),同意將臺灣的竹雞和中國福建的灰胸竹雞Bambusicola thoracicus),認定不同的物種,甚至分別歸類於不同的屬(當時灰胸竹雞的屬名為Perdix)。

臺灣竹雞(圖片來源/Alexander Synaptic@Wikimedia Commons, CC BY-SA 2.0)
灰胸竹雞(圖片來源/Sun Jiao (Interaccoonale)@Wikimedia Commons, CC BY-SA 4.0)

1861 年8 月16 日,斯文豪收到了一對臺灣竹雞幼鳥,在他所寫的文件中描述兩隻幼鳥發出了像家禽般的鳴叫聲。看到這裡便能發現這兩隻竹雞在交給斯文豪時還活著。斯文豪描述外觀特徵之後,又突然來一句:

「牠們的肉又甜又嫩。」7

咦,又偷吃了一口嗎,斯文豪先生?


這樣的舉動好像沒什麼不對,當時臺灣竹雞本來就是市場上的常客,漢人也會設陷阱誘捕臺灣竹雞。不過,吃一口琵鷺肉就不敢說了,也許是因為新奇而試試看吧。然而,斯文豪也不是所有的野味都照單全收吞下肚,像是他如此描述黑鳶Milvus migrans):

「黑鳶是非常骯髒的愛吃鬼,總是散發噁心的氣味,而且身上爬滿蝨子。因此對任何有正常感官的正常人,黑鳶是令人敬而遠之的鳥。」8

黑鳶(圖片來源/nubobo@Wikimedia Commons, CC BY 2.0)


本文節錄自林大利著、親子天下出版《斯文豪與福爾摩沙的奇幻動物》;完整原文請見原書。

註釋

  1. Swinhoe, R. 1864. Descriptions of four new species of Formosan birds, with further notes on the ornithology of the island. Ibis, 6, 361-370. ↩︎
  2. 農傳媒編按:鉛山壁虎學名應為「Gekko hokouensis」,多疣壁虎方為 Gekko japonicus↩︎
  3. Swinhoe, R. 1863, “A list of the Formosan reptiles, with notes on a few of the species, and some remarks on a fish,” Annals and Magazine of Natural History XII, 219-226.
    ↩︎
  4. Swinhoe, R. 1870, “Note on reptiles and batrachians collected in various parts of China,” Proceedings of the Scientific Meetings of the Zoological Society of London, 409-413. ↩︎
  5. Swinhoe, R. 1864. “Descriptions of four new species of Formosan birds, with further notes on the ornithology of the island,” Ibis, 6, 361-370. ↩︎
  6. Swinhoe, R. 1863. “The ornithology of Formosa, or Taiwan,” Ibis 5: 198-219, 250-311, 377-435. ↩︎
  7. Swinhoe, R. 1863. “The ornithology of Formosa, or Taiwan,” Ibis 5: 198-219, 250-311, 377-435. ↩︎
  8. Swinhoe, R. 1863. “The ornithology of Formosa, or Taiwan,” Ibis 5: 198-219, 250-311, 377-43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