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奧義》跨物種結盟的觀點:走向相互依存的生態政治

授粉、產蜜的蜜蜂是物種間結盟的一大代表。(圖片來源/Gary Yost on Unsplash)

授粉、產蜜的蜜蜂是物種間結盟的一大代表。(圖片來源/Gary Yost on Unsplash

內容提供/衛城出版 文/巴諦斯特・莫席左 翻/林佑軒

相互依存的積極觀點並非由人類單獨占據。於此方面,站上這另類外交的立場的,是一個個聯合了人類與非人類生物的集體,這些集體真是奇異。好比說,我們可以把下述的團體想成這一類在關係裡由人類與非人類共同組成的參與者:蜂農與蜜蜂結盟,形成了團體,要求大規模減少工業化農業相關產業的化學投入(intrant chimique)[1]——控制病蟲害的製品明顯導致了蜜蜂的「空巢症候群」(syndrome de la ruche vide;蜂群衰竭失調症),削弱了馴養與野生的授粉者。

我們可以主張,「蜂農—蜜蜂」這雜駁奇異的集合事實上是「農業做法」這一方和「與鄉村地帶野生生物多樣性編織在一起的土壤微生動物」那一方之間組成的一個外交同盟,因為施用化學投入的農業,削弱的並不只蜜蜂,還有土壤、環境,以及農業本身的永續。

蜂農、蜜蜂、蔬果間的利益環環相扣、彼此交織

這個外交同盟置身的處境讓它必須去捍衛土地使用方式的變革,使土地利用邁向對相互依存關係本身更為永續的做法。這個同盟讓人看見了,被削弱的,不只是養蜂業或蔬菜栽培:受化學投入所苦的,是授粉者與環境間的相互依存關係。它讓人看見,化學投入看似對某一陣營(農業相關產業)有利,實際上卻並非如此,因為長此以往,化學投入會摧毀授粉者,而正是授粉者讓所有水果、菜蔬在每年春天重新開花——昆蟲與鳥讓蔬菜水果受精婚配,花朵因之綻放。

「蜂農—蜜蜂」外交同盟在此卻並不要求為了讓授粉者單獨得益,而停止一切對生態系的開發利用;它也並不要求僅僅為了拯救永續的工業化食品生產,而停止施用化學投入(這是一種人類中心主義的做法)。

我們可能一時會認為,這些蜂農圖的只是自己的利益:他們想要蜜蜂,這樣才能把牠們的蜜拿去賣錢,管他農業和環境變成什麼模樣。但這樣的想法完全誤解了那即將到來的新時代裡,我們將全體深陷其中的攸關生命的地緣政治。

蜜蜂的生存危機猶如警報者,提醒人類省思農業發展、自身在環境中的立場。(圖片來源/Christian Wiediger on Unsplash)

蜜蜂的生存危機猶如警報者,提醒人類省思農業發展、自身在環境中的立場。(圖片來源/Christian Wiediger on Unsplash

正確的理解是這樣的:蜂農的利益受到了侵害(蜜蜂的危機),使得蜂農被悄悄推到了這非常奇異的關係立場上;蜂農們置身如此立場,就能以授粉者、蔬菜栽培、農業間相互依存關係本身的眼睛,看見他們糧食生產的地景。

站在這立場上,他們就能看見回饋與編織的循環,這些循環意味著,對每一方最好的顧念、敬重,其實正是對關係本身的顧念、敬重。這麼做的同時,是不惜對其中一個陣營進行大規模批判、投身意在改造這一陣營的奮鬥(也就是說,在農業做法的方面,責成種植單一作物的集約型工業化農業轉型為重視相互依存關係的各種生態農業)。

我們之所以遷移入、置身於一個多重物種的外交中間地帶,並不是因為我們自己的利益消失了,而是因為各方利益飽和、環環相扣、彼此交織,我的利益他們的利益你們的利益全都錯綜複雜成團,而這各方利益彼此纏結的錯綜交織又如此微妙難解,以至於我們從此只能透過這團編織本身的眼睛來觀看事物。

在這裡,蜜蜂是發出警報者:牠們對環境中化學投入的含量那獨一無二的敏感度使牠們能以衛哨之姿,讓整個生物編織遭受的無形攻擊無所遁形。

陣營並立或資源利用?以新的方式檢視「政治圖景」

在林業的種種做法中,「非暴力林業」(sylviculture non violente)同樣是在利用森林,然而,這種林業的做法公正對待森林本身的動能,充滿對森林的顧念與敬重,所以這種林業屬於編織,是編織的一分子。

因為,這些林業人員的同理心已經在森林及其各個野生角色的種種觀點間流轉了一遭:這些林業人員面對這些昔日被認為是「資源」的角色,將牠們的觀點納入了考量。相反地,另外一些林業種植的是單一樹種,投資人住在離遭到開採的森林幾千公里遠的地方,這些林業的功能是將森林地皮轉變為木材生產工廠來滿足全球市場,像這種林業,就是將環境中各個生物要角繫連在一起的相互依存關係的反對者。

森林並不只是「木材工廠」,而能夠與人類生活、生態活動建立永續交織的結盟關係。(圖片來源/Tai Jyun Chang on Unsplash

我並不是說,在盟友與反對者之間做出取捨,從此是一目了然、殆無疑義之事:在這邊,我提供一個羅盤,讓我們在複雜難解的情況中,借助具體分析,航行得更順暢一些。

與哪些盟友協商、又與哪些敵人戰鬥的運籌施展不再是根據陣營(人類的陣營、自然的陣營、狼的陣營、牧羊人的陣營、樹木的陣營、去增長[décroissance]擁護者的陣營、資本主義者的陣營),而是根據為環境賦予生命的相互依存關係來進行。我知道這個羅盤相當脆弱,不過,我們正面臨這麼晦暗的情勢,要想為這樣的情勢帶來一點光,這是我迄今為止找到的最好的羅盤了;而且,這個羅盤說不定能幫助我們弄清楚某些情況。

試著透過相互依存觀點來感受,就成全了一幅新的政治圖景。在這幅圖景裡,同理心的流動與戰鬥抗爭的必要不再顯得無法相容。因為,為相互依存觀點提供武裝並不等於對所有角色都一視同仁付出鄉愿的、一意安撫的同理心,而是以另外一種方式讓朋友與敵人浮現。敵人不再是從與生物的編織裡拉出來的、我的人類陣營的敵人,而是編織本身的敵人。

而從相互依存的觀點來看,存在著許許多多必要且可能的戰鬥抗爭:精確地說,這些戰鬥抗爭,對抗的是所有摧殘或蔑視相互依存關係的土地使用方式。這場戰役是以一個多重物種重要性共同體的名義、以一個相互依存關係之永續編織的名義開展的,它對抗的是那些危及這個編織、這個共同體的人類土地使用方式。

生物間命運休戚與共  牠們脆弱我們也會變脆弱

在我看來,與其訴諸對自然的愛、或煽動末日的恐懼,比較能呼應時代挑戰的一條路,是去增加種種取徑、實踐、論述、事業、裝置措施,以及經驗,這些取徑、實踐、論述、事業、裝置措施、經驗必須能夠讓我們從相互依存觀點去感受、去生活——讓我們以廁身眾生物間的生物之姿、像牠們一樣置身編織裡那樣地,去感受、去生活,共享祖先傳承與生命方式,共享共同命運,共享連帶的脆弱性。

弔詭的是,上述這類裝置措施之中最有效的一個,正是如今的危機:蜜蜂的危機,土壤生命的危機,身為碳匯的亞馬遜森林的危機。因為,置身編織中的某種生命形式變得脆弱了,會讓整張編織都叮噹鳴響,一路傳到我們這邊,提醒我們,我們從來不孤單,在連帶脆弱的情況下,我們只有悄悄置身入其他生物的生命裡,才算是活著。

驅動我們從相互依存的觀點去感受、促使我們擴展掛心的範圍的,正是我們與授粉者、與蚯蚓、與海洋生命彼此連帶脆弱的經驗。這是因為,從此以後,我們的態度是生物對生物,不再是「人」對「自然」。牠們變得脆弱,讓我們也脆弱了,是因為牠們很重要。那如果牠們重要,為什麼其他所有生物不重要?於是,我們的政治注意力就這樣打開了一道缺口,其他所有生物都得以湧入其中。

  • [1] [譯注]指在生產過程中施放的化學品,包括化學肥料、殺蟲劑、促進或抑制生長之製劑等。

《生之奧義》 Manières d’être vivant

作者:巴諦斯特・莫席左(Baptiste Morizot)

翻譯:林佑軒

出版:衛城出版


本文經農傳媒編輯、配圖及下標,節選自衛城出版《生之奧義》一書〈來到夜的彼端:走向互相依存的政治〉章節中不同段落,完整內容請見原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