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攝影／胡冠中
你看過《神隱少女》嗎？如果有看過的話，對這一幕應該難以忘懷吧：門簾掀開，腐爛神探頭進來，湯婆婆僵住笑臉招呼，千尋開始引路，一路上人人露出驚愕和作嘔的表情，黏稠的聲音不絕於耳，髒水不斷從神明的身軀湧現，流淌在乾淨的地板上。
在我的經驗裡，雙溪口溪是最接近這段描述的河流。去年夏天在因緣際會下，我協助了蘆山園社區大學對許厝港的魚類調查計畫，此處是重要的鳥類棲地，對於鳥類的主要食物魚類卻鮮有資料，因此該計畫將執行半年，以一月一次的頻率於埔心溪、新街溪、老街溪、雙溪口溪進行魚類相調查，其中雙溪口溪無疑是最髒的一條。
生於宜蘭，花東求學，我很長一段時間始終對水抱持著一種奢侈的印象：水就應該是透明的，我無法想像有一條溪乘載著受詛咒的黑色，泥濘的黏性帶著怨氣，河面上甚至還浮著一層金屬光澤的油脂，會鍍膜似地黏在小腿上。我向前輩形容那裡的光景，他說這還好，彰化的水才恐怖呢。
無法電魚，無法浮潛，我們的調查方法以各式陷阱為主，放置一晚，隔夜再收。洗乾淨的陷阱成為溪水傾訴的對象，二十多小時後，籠具的表面黏滿了細碎的植物纖維，而這些植物纖維又像是法式吐司吸飽了蛋液般的泥濘，從裡頭取出來的魚泰半會死在裡面──我猜是那些雜質堵住了牠們的鰓瓣。
調查不痛苦，痛苦來自清洗陷阱的徒勞。把堅硬的蝦籠沖乾淨還算輕鬆，輪到長城網的時候，痛苦就開始了。長城網除了支撐的方框骨骼外，基本上由網布構成、一個四公尺的長城網有九成九的材質適合卡垢，刷也刷不乾淨。我們把長城網放進桶子裡，注水、搓揉，水變成河水一樣的黑色。我們倒水、再注水，如是十遍，我平掌伸入，水深及腕，仔細地瞧，黑色的水中好像開始能隱約看到指甲。
我對夥伴說，如果我們想洗乾淨長城網，可能需要一條乾淨的河。
然而桃園的溪口並不是沒有生機，六個月的調查，我們在四條溪總共採集到四十多種魚種：溪口的泥灘地上有彈塗魚屬（Periophthalmus）的魚類，水窪藏著阿部氏鯔鰕虎（Mugilogobius abei）和雜色擬鰕虎（Pseudogobius poicilosoma，即爪哇擬鰕虎），河水裡除了慈鯛，主要以兩側洄游性魚類為主，如各種鑽嘴魚屬（Gerres）、笛鯛屬（Lutjanus）和鯻屬（Terapon）的魚種，以及白鰻（Anguilla japonica）。 因為濫捕、棲地破壞與氣候變遷等原因，白鰻在野外的數量已經低於一度列為保育類的鱸鰻了。然而在四條溪中魚種豐富度最差的雙溪口溪，每次去卻都能捕捉到白鰻，拉開長城網，幾條上黑下黃的魚從裡頭滾出來，我一邊看著一邊思考：為什麼雙溪口有如此多的白鰻？
PROFILE
胡冠中 東華大學華文系畢業，得過兩個文學獎，淡水魚愛好者，只寫魚，淡水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