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筆耕到農耕 種樹詩人的綠野壯志 鄉土詩人吳晟、散文家莊芳華的植樹原點

吳晟 莊芳華

吳晟(左)起身示範當年協助母親曬穀的情形,平時是「純園」金牌導覽員的莊芳華(右),面對鏡頭卻難得羞怯,瞬間披上低調的面紗。

文/何宜嬨 攝影/黃毛

文學與農業,一個天真爛漫、一個務實勤樸,看似兩條平行線,卻在吳晟與莊芳華身上融會成耀眼的交點。隨著文學紀錄片《他還年輕》熱映所颳起的旋風,吹向了農業詩人投入社會運動的起點,源自於對家鄉土地的一片赤誠。

暑夏朗光,穿過搖曳的葉隙灑落滿地碎金,莊芳華踏著一地斑駁,輕輕拂去飄墜到木桌上的落葉。她是臺灣鄉土詩人吳晟的牽手,也是作品散見於報章媒體、書寫農鄉寓意的才華寫手,更與吳晟攜手在逐漸工業化的鄉鎮裡,種下了一幅又一幅綠意昂然的自然詩篇。

儘管陪同吳晟出席過大大小小的活動邀約,莊芳華鮮少接受媒體正式訪問。「我的個性比較低調,覺得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但吳晟很外放,總是對著世界熱烈表達他的關懷。」偏好不惹人注目、專注在自身感興趣事物上的莊芳華,一路陪伴吳晟跑遍山林做田野勘查、挽起褲腳踩進稻田插秧、招集居民組織環保再利用的綠色生活圈。在她嫻靜的氣韻裡,醞釀著一份不亞於吳晟的熾熱。

吳晟
吳晟一脫人物攝像的拘謹,擺出心儀的拍照姿勢。即使年逾古稀,依然保有叛逆率性的童心。

以大地為始 重視價值勝過價格

談起吳晟,除了家喻戶曉的新詩〈負荷〉,還會聯想到綠植滿布的「純園」,但吳晟笑稱自己是動口不動手,舉凡家裡到園裡大小事務,均由莊芳華一手打點。「當初討論把農田轉作種樹,我們有過很多爭執,因為我覺得種樹的結果太遙遠了,等待的時間很漫長。」莊芳華說,「現在臺灣農田的生態變得過度單調,只栽種單一作物。這樣的土地一旦不再生產糧食作物,土壤裡沒有足夠的生機能再孕育多元樣態。」

森林之所以是森林,在於它蘊含了多樣化的動、植物,彼此之間交互作用,形成生生不息的生態圈。「我們踏上人造林的旅途,說實話很辛苦,因為要考量的面向太多了,不是隨便種棵樹就好,而且這也沒有收成,不會有兌現的一天。」莊芳華輕輕嘆息。

臺灣平原常見的原生樹林是闊葉林,夫妻倆以還原曩昔地貌為守護土地的出發點,選擇在占地3甲的農地上廣植闊葉樹。「從市場角度來看,我們種的樹賣不了幾個錢,沒有很高的經濟價格,卻對土地有很深的綠色價值。」她認為,與其跟風種植潮流樹種,不如理解土地的原生樣貌,才能妥善發揮種樹造林的效益。

純園
吳晟與莊芳華攜手打造的「純園」,除了蓊鬱植物,還有將廢棄木板以榫卯工法搭建的小木屋,並於周遭泥土鋪滿稻殼,踩上去相當柔軟,讓孩童有安全嬉戲的場域。

人造林管理不易 從樹種培育文化認同

吳晟補充,最初種樹就鎖定栽植臺灣原生樹種,如烏心石、毛柿、牛樟、黃連木及臺灣櫸木,既考量地域生態也重視臺灣本土性。「大家似乎覺得外國來的比較厲害,例如美國仙丹、歐洲風情,若是樟樹豪宅、櫸木庭園,反而被說俗氣。某種程度上,或許有一點看不起或不認同臺灣本土植物,認為進口的比較高檔。不然同樣是賞花,阿勃勒、黃金楓一定比苦楝仔(別稱苦苓)還美嗎?」

培植人造林是趟驚險的旅程,須時常整理園子清除雜草,否則辛苦栽種的林木恐淪落小花蔓澤蘭、大花咸豐草等外來入侵種的毒手。此外,褐根病亦是樹木的大敵之一,過去「純園」慘遭褐根病荼毒,吳晟推測應是進行挖土工程時,碰到了夾帶病菌的挖土機。「我們長期照顧樹園跟田園,很清楚自己園子裡的土壤狀況,20年來不曾使用農藥、化肥跟除草劑。」

莊芳華說明,一旦樹木染上病毒,用藥也無濟於事,須立即在病樹周圍土壤挖溝渠並灌水,隔絕它與其他健康樹木的接觸。她蒐集柚子皮、橘子皮與檸檬皮調製天然酵素,稀釋後澆灌根部。「仔細觀察,會發現田園跟社會很像,起初不會察覺外來勢力的入侵,直到它們侵蝕掉原有的善跟美,才會驚覺事態的嚴重性。」

在她的經驗裡,田間管理不是農人專有的任務,其內涵與文化糾葛十分相似,不論是做好農活,或是探究事物關聯加以抽絲剝繭,勤快都是不可或缺的要件。「我把田間勞動當成田間瑜珈,甘願多付出一點勞力,把農業剩餘物質再利用,就是對土地最直接的回饋,也能朝理想的生活更接近一點。」

純園
莊芳華表示,種樹看似浪漫,實則有許多艱辛的考驗。如樹木健康狀況不佳必須移植,就是一連串勞心又勞力的挑戰。圖為「純園」一景。

生活不在他方 開創城鄉共好

「純園」有一個約4、50個家庭的社群,齊心落實「零垃圾消費」的綠色生活圈。如有鮮奶、蔬果等食材需求,專責人員會統計眾人所登記的購買量,向乳牛場與施行友善耕作的農民訂購,到貨當日每個人自己攜帶容器分裝,或利用「純園」內的月桃葉包裹鮮材。吳晟說,黑泥季與其他活動比照辦理,請參加者自備餐具碗盤。不只是維護樹園,更要守護家園,為下一代保留日漸稀少的淨土。

「我相信唯有共好,才會一直好。不只是周邊親友,連帶社群、甚至社會的投入,才能創造永續的生機。而溪州『尚水米』,正是溪州鄉親投入友善耕作,與土地連結的實證。」聊及女兒吳音寧走訪鄉野的成果,吳晟的神情增添了幾分柔和。「推廣友善稻作有兩大挑戰,第一是農耕觀念的碰撞,要農民不噴藥是很難的,因為不用除草劑,雜草生得很快,勢必要增加除草頻率。」

「第二是產銷收購,農民要承擔不用藥之後的繁雜農務,當然要用比較高的價格收購辛苦的結果,就像音寧說的:『對農民的勞動做尊嚴的保障。』不然農民永遠都是被剝削的一方。」有感於「尚水米」的出現,串聯了地方稻農與跨域消費者共好的可能,吳晟與莊芳華大力推廣,希望讓大眾曉得友善農耕的理念。即使肉眼無法看見,這些點點滴滴的累積,逐步讓農村恢復生機。

溪州尚水米
一群熱愛溪州的青年,響應吳音寧推廣在地文化的理念,組成溪州尚水友善農產,與農友協力生產健康無毒的「尚水米」。(圖片提供/尚水)

當一個國家的糧食全面仰賴進口,一旦被中斷供給,就只能任人宰割。農業發展理應備受重視,實情卻不然。莊芳華感嘆,速食從一盒60元漲到120元,大家都沒說什麼,當一碗白飯從10元漲到20元,卻哀鴻遍野。

「為什麼會這麼計較白米飯的價格?十幾年下來,一碗飯的物價都是10元,當友善農法的米飯因成本較高而訂價20元時,就被抱怨太貴拒買。把農鄉顧好,等於照顧好社會。當生態環境被妥善對待,產出來的糧食就是健康無虞的。」即使現階段只有一小群人在實踐,但若有更多人了解這般價值觀,願意一起嘗試,便能將看似飄渺的可能性,轉化為觸手可及的未來。

純園
「吳晟充滿精力,一直很雞婆在推動環境保護。」莊芳華指向原本預做人造纖維工廠的溪州公園森林區,若沒有吳晟與朋友的努力抗爭,如今就不會有居民在綠廊悠閒漫步的光景。

造林種糧又美觀 農地轉型雙效生產

說到未來,問及給予青年從農或種樹的建議,吳晟卻擺擺手說:農民再怎麼努力,還是會被政策左右,希望相關單位能把農友的建議好好聽進心裡。原來20年前他曾向政府提案,釋出台糖閒置土地予青農種田,讓沒有土地但有心從農的人可租地種植。「台糖擁有10多萬公頃的農田,除了出租給工商業者、學校或醫院,也應該釋放給農業利用,公開小農承租管道與資格條件,而不是只開放給財團申請。」

2002年行政院農委會林務局推出「平地景觀造林計畫」,台糖向林務局申請種樹。據2022年5月號《台糖通訊》統計,截至2022年3月底,台糖造林面積累計1萬415公頃。「台糖閒置土地大概還有3萬公頃,這些大面積農地很適合機械化耕作,不像一般農地很零碎。假如這3萬公頃可以作為糧食保育區,釋給有心耕作的青農,不但可以同時發展造林,像林下經濟、可食用森林等等,還可以帶動新農村、新農業和新生活的誕生。」

吳晟的話語擲地有聲,不單單勾勒出臺灣農業的嶄新氣象,亦著手實行心中的藍圖。「我接下來的計畫是寫一本『種樹書』!這本書的涵蓋面向跟《種樹的詩人》不太一樣。對於種樹的細節、保育土地的策略,我有太多觀念跟心得可以分享,不只是論述,還有實際執行的SOP。」

以公墓森林化為例,吳晟指出,現代殯葬觀念轉變,土葬需求下降,國家無須再徵收那麼多的土地作為公墓,可將閒置區域挪作種樹,創建景觀休憩兼顧林業護育的現代化墓園。2014年溪州鄉公所採納建言,將公墓打造成全臺首座森林墓園「溪州靜心園」。吳晟期盼以此為敲門磚,推動荒廢地轉型,蛻變為遍植臺灣原生樹種的綠景林墓。

「這就是他對臺灣土地的熱愛,為什麼會持續站出來發聲?是因為他的心還很年輕,對於社會、對於生態,依然充滿熱忱。」莊芳華笑道,而吳晟也回望她,輕輕揚起了嘴角。彈指間流光靜止,薰風融化了歲月的更迭,令人想起了電影《他還年輕》裡的一幕。

溪州靜心園一景
吳晟表示,與其被動等待,不如主動出擊分享自己的種樹經驗,故積極參與公墓森林化的推動,並無償捐出「純園」培植的樹苗。圖為溪州靜心園一景。

相知相伴渡紛擾 風雨過境是清朗

1980年吳晟受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電影紀錄了吳晟攜莊芳華重返舊地。回憶身處異鄉思念伊人的心情,他將滿腔情意鑄進了詩作:「你那一雙粗糙的手掌/曾經多麼纖柔/……/記不得甚麼時候/才驚覺到/你久已不再彈琴撫弦的雙手/已不再纖柔」。那一幕,莊芳華莞爾,吳晟緩緩牽起她的手。兩人目光交會,沒有嬌羞的閃躲、也沒有尷尬的扭捏,有的是纖柔之中歷經淬鍊的珍惜。

時序被突來的犬吠聲拉回此刻,莊芳華收起含笑的凝視,起身走向大門接收包裹;吳晟舉起茶壺,為在座的訪客酌滿茶杯。歷經抗爭疑雲、抹黑風波,外界視他們為護水衛田、廣種綠樹的理念鬥士,但對他們而言,只是樸實且一心一意地,向土地播下一顆顆種子。心之所向便身之所往,信念就流轉在柴米油鹽醬醋茶之中。生活還在繼續,陰霧終會消散,而陽光依舊燦爛。

吳晟
《他還年輕》劇照。(圖片提供/目宿媒體)

吳晟與豐年社的不解詩緣

文/陳慧萍 攝影/吳尚鴻

出身農鄉的吳晟,1971年於屏東農專畢業後,即返鄉在溪州國中任教,課餘協助母親農耕,晚上還伏案創作,生活十分忙碌而充實。1981年10月某個放學後的下午,吳晟在街上的小書店裡,意外發現自己登上了豐年社剛出刊、第7卷第41期的《農業週刊》,專欄作家「悅眉」以〈為泥土寫詩的年輕人──吳晟(下)〉為題,向豐年社的讀者介紹他的詩作《負荷》,讓他看了又驚又喜。

這位神秘作者「悅眉」是誰呢?〈為泥土寫詩的年輕人──吳晟〉的上篇又是寫什麼呢?吳晟心中一直擺著這個疑問。直到2010年7月,吳晟在一次「臺灣農村陣線」的青年營隊活動中,結識了豐年社的採訪編輯沈岱樺,勾起他30年前的回憶。

此時《農業週刊》已經改名為《鄉間小路》,沈岱樺回到豐年社後,很快地找出當年《農業週刊》刊登的吳晟詩作賞析。〈為泥土寫詩的年輕人──吳晟〉上篇,介紹的是〈泥土〉及〈稻草〉兩則詩篇;後續42期、43期的《農業週刊》,也分別賞析吳晟另外兩個作品〈水稻〉及〈路〉。

過了幾日,沈岱樺更為吳晟捎來好消息,她找到當年的作家「悅眉」了,原來「悅眉」是在臺南女中任教的老師柳惠容,當年她剛從臺大中文系畢業,應邀在《農業週刊》開闢文學專欄賞析現代詩。在沈岱樺熱心安排下,已旅居美國的悅眉,後來趁返臺探親時,與夫婿一同前往溪州拜訪吳晟、莊芳華夫婦。雙方結緣於1981年出刊的《農業週刊》,歷時30年後「重逢」相識,這個美麗的緣分,迄今仍讓吳晟回味不已。

參考資料:《文學一甲子1吳晟的詩情詩緣》

《農業週刊》吳晟專欄
《豐年》姐妹刊物《農業週刊》(1989年改名為《鄉間小路》)1981年曾連續以四期專欄介紹吳晟的詩作。

更多文章請見《豐年雜誌》2022年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