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賴郁薇 攝影/李宥融
荖濃溪從玉山陡峭東峰汩汩流下,急流沿中央山脈蜿蜒曲折,緩和流入美濃平原漫地伏流,被獅子頭圳束集起來,水圳支線滋養土地和人情。美濃農村田野學會總幹事溫仲良佇立在沙洲,遙望彼岸荖濃溪主流,奔騰溪水浩浩湯湯,他又順水圳水路走入村庄水橋,「這流水可能剛和我們見過面。」這美濃男人的家鄉話很浪漫。
在布農族語裡,習慣以「laku laku」呼喚荖濃溪,意思是凶猛不定的溪河。桀驁不馴的荖濃溪卻在20世紀初被日本殖民者馴服,流經竹仔門電廠,再流入獅子頭水圳,從此,美濃鄉野不由自主依賴這條水路。
眺望美濃的山、水、平原,除了荖濃溪外,黃蝶翠谷純淨流水傾瀉而下,在美濃龍肚平原逕流成美濃溪,不遠處還有羌子寮溪和大坑溪匯集美濃湖,唯獨美濃獅子頭圳既是獨立存在,又是在地人的情感依歸。
溫仲良形容,獅子頭圳承載荖濃溪源源不絕的溪水,對美濃來說,是身體動脈。水流從主幹、支系流入田間渠道,讓每一方農田灌溉豐滿,肥水流入美濃溪,形同靜脈循環。這段擬人化的敘事語言,貼切人地關係,是美濃鄉親獨特的空間想像。
水是農民的 依賴從此開始
荖濃溪泥沙濁流滾滾,自從莫拉克風災之後,山體泥土沖刷得越發嚴重。溫仲良以引水口為起點比劃,溪水由分水閘門引入導水幹線,水路從此一分為三,嘩嘩作響的大水慢慢安靜下來,汩汩流淌入田間渠道。
獅子頭圳第一、第二幹線向西流,灌溉南隆平原,該處曾是殖民開墾的稻米、蔗糖重鎮;第三幹線向北流向龍肚平原,深入漢人傳統聚落。「美濃是水圳灌溉系統相對完整的地方,人和水圳緊緊相依偎。」
豐沛水文孕育出現代化的竹仔門電廠、獅子頭圳,只是電力被收歸國有,支援高雄港、旗山糖廠用電,蔗糖和稻米也是國家的,「唯有水是農民的。」殖民霸權的無奈背後,背負農民溫飽需求的水圳,是小人物擁有的一切。
在美濃鄉間,偶然瞧見斑駁水圳道幾乎被狂妄野蕨吞沒。溫仲良熟門熟路,箭步躍上一條小圳道,踝邊只剩淙淙細流,原來是條古圳道。他說,這條古圳道原本也是墾拓先人從荖濃溪引來,和後來建成的獅子頭圳第三幹線平行,灌溉功能被取代,人們對古圳道的依賴慢慢降低。
至於古圳道還存留的祕密為何?溫仲良笑瞇著眼,順手指向前方的埤塘魚池,「為了養台灣鯛啦。」美濃不沿海,因此愛啖河產,像是溪蝦、溪哥、泥鰍、水蓮、鴨舌草,台灣鯛魚養得肥厚,還可做成生魚片。
圳水滴滴入田庄
水圳就這樣滴滴滲入美濃人的日常,也幻化成客家民間信仰的「伯公」,和山神伯公、水神伯公、石頭伯公、黃蝶伯公一樣,水圳伯公看顧美濃地方。美濃小孩從小親近伯公,「伯公廟的水果都特別大、特別甜。」每年伯公生那天,孩子們趁伯公被請去作客祭祀、不在家時,大搖大擺偷摘芒果,「伯公不知道,不會挨罵。」
水圳化作神明照拂農民,涓涓灌溉農田稻作。每年南臺灣旱季從11月持續到翌年4月,偏偏會遇上第一期稻作耕種,這時水圳會保持滿水位,「全美濃的稻田都需要灌溉水。」
「水圳的四季變化不在水圳,而在土地上。」溫仲良懂得水圳的生活感,初春到初夏,美濃稻田綠油油,飽滿稻穗悄悄成熟,金黃搖曳,高雄147號正等待收成。冬季二期稻作休耕,美濃裏作大發生,農民轉種白玉蘿蔔、紅豆、四季豆、瓜果,農村地景豐饒,而基礎還是源自水圳。
現在正值8月中旬,第二幹線水圳兩旁的稻田已經搭起溫室,準備栽種橙蜜香番茄。
水圳畔 男人與女人的話語權
水圳運作是極有邏輯的水源分配,畢竟種田最重要的就是灌溉用水,臺灣早年開墾拓荒時,閩客械鬥幾乎都是為了搶水,也是男人角力的主戰場。水圳對男人而言,重視的是利用,最好圳道砌得緊密結實,半滴水都不浪費,直直灌入田間,讓田頭田尾都有水,是非常理性的存在。
然而剛硬的水圳邊,有石頭傾斜穩放在階梯上,「石頭是洗衣服的證據。」村里的婆媽每每黃昏向晚,會背著小娃,提桶衣服到水圳邊滌衣、串門子,雙腳浸泡在清涼水裡,水圳河床底的泥質土黏滑柔軟,彎腰抓起一把泥沙,抹在衣服上刷洗,可能灰黑泥汙會卡進衣服纖維,「反正以前不太計較這種事。」
溫仲良說,村里的婆媽據理力爭「要階梯、要石頭」,原來水圳在女人眼裡,是另外一回事。他輕撫圳邊一棵老樟樹,原本男人決定砍了,女人勃然大怒,「把樹砍了,不是讓我們晒死!」男人也得退讓幾步。
婆媽在水圳洗衣服,是村庄小孩可以「盡情」玩水的時候。溫仲良回憶道,牛角灣是漂漂河的天堂,小時候偷玩水,隔天被媽媽發現褲子口袋裡有泥沙,狠狠揍他一頓。過幾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衣服脫了,和同學「噗嗵!噗嗵!」躍入水圳,上岸還在大太陽底下晒乾才回家,結果又是一頓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