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歌不是人人能唱,臺灣黑熊一定在布農心上

在山中攀上大樹的臺灣黑熊。(攝影/郭熊)

內容提供/大家出版 文/郭彥仁(郭熊)

在遙遠的年代,農忙時,有對夫妻把剛出世的小嬰兒放在田地旁的工寮裡,一隻母熊路過,竟然把熟睡的小男嬰抱走。

母熊細心照養小男嬰。他跟著其他熊崽一起爬樹、學習狩獵與尋覓森林的果實,直到長成青少年都還不曾見過族人,因此完全不會講人類語言,但是卻能用熊語溝通。

有一天,部落族人到深山狩獵,意外發現活得像黑熊的他,驚訝之餘將他帶回部落跟親人相認。少年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這才驚覺自己其實是人,不是熊。

到底要繼續當黑熊,還是成為布農族男人? 他陷入兩難。

在他還猶豫不決的時候,某天在部落外森林散步,聽見一聲槍響,靠近發現養育自己的母熊倒在血泊之中。

從小養育自己的母熊,被族人槍殺了。少年難過地趴在屍體上,用熊語唱出對母熊的懷念,並在之後告誡子孫要傳唱這首歌。

在瓦拉米山屋戶外的長桌旁,林淵源大哥突然解釋熊歌的由來。他接著說:「只有狩獵過臺灣黑熊的布農族獵人才能唱熊歌。」

布農熊歌與黑熊禁忌

故事才剛結束,不留給我們提問時間,大哥突然吟唱起熊歌。他張開口,從丹田發出一聲高亢的Do,一道平穩的歌聲劃破初春寒冷的夜晚,一股白煙伴隨歌聲從口中冒出,曲調聽起來帶著濃厚的哀傷。

歌曲重複著相同的節奏,每重複一次就降半音階,曲調隨著尾聲慢慢拉長,就像母熊被突如其來的子彈擊中,倒臥地上發出疼痛的呻吟,流失的血液漸漸帶走力氣。母熊知道自己即將死去,哀號聲隨著呼吸逐漸轉弱,直到最後斷氣才停下。

熊歌配合著吟唱者的呼吸,一口一口慢慢傳出,在安靜的夜晚穿透所有人的靈魂,擴散到濃霧之中,不遠處的山羌彷彿也抬頭傾聽黑熊的哀聲。坐在長桌旁的聆聽者,彷彿親身經歷年輕人目睹母熊死去的那一刻,感受到他悲傷難抑的情緒。

夜間的臺灣山羌。(圖片來源/yu-wei lee@flickr CC BY-NC-ND 2.0)

歌聲與我心中的疑惑糾纏在一起—我曾經追蹤許多臺灣黑熊的傳說,大量文獻都指出臺灣的原住民族不會主動獵殺臺灣黑熊。我在歌聲停歇之後恢復冷靜,打破沉默詢問:

「為什麼打過黑熊的人才能唱熊歌?布農族不是不能獵黑熊?」

但沒問出口的是,大哥在唱熊歌的當下,是怎樣的心情?對於突如其來的詢問,大哥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重複對著大家說:「只有打過黑熊的人,才能唱熊歌。打過黑熊的人,在部落是英雄。」

「黑熊會站立,看起來就像是人,所以布農族是不殺臺灣黑熊的,不過偶爾還是會發生誤殺的事件。」坐在另一側,同輩分的高長老突然開口解釋。不同於林淵源大哥,高長老口條清楚,總是鉅細靡遺說明傳統文化的故事脈絡。他解釋布農族與臺灣黑熊微妙的關係:

黑熊很大隻,又危險,不會去抓黑熊,不過如果不小心獵殺到黑熊,這樣很麻煩,必須在山上把臺灣黑熊吃掉,才能回家,不然會有禁忌。

高長老接著說:

獵殺黑熊是有禁忌的,如果把獵到的黑熊帶回部落,會導致小米生病變黑。

在以前的年代,小米歉收對部落是很嚴重的事情,因此獵殺到黑熊的人,必須孤單地待在山上,直到小米收成完畢才能返家。

一個人獨自住在山上很辛苦,必須靠族人運送食物到山上的工寮。所以沒有人會刻意去獵黑熊。

渴望與熊相遇,令人躁動不安

在瓦拉米遇到部落大哥,總是讓我格外開心,彷彿遇到溫暖的靠山。跟著他們爬山,我可以放鬆心情,不必擔心路程上的事。此外,最讓我興奮的是大哥們在行走間毫不吝嗇地分享山裡舊部落地名的由來,還有各類動、植物的族語名。即便走了一整天,用過晚餐之後,大哥仍會分享布農族的文化故事。

八通關古道周遭地圖局部。(地圖繪製/鄭茜文)

「黑熊叫做tumaz ,山羌叫做sakut,黃喉貂叫做sinap sakut,名字後面有sakut,代表這是會獵殺山羌的動物。這些你要記住,跟著我說一遍。」高長老心血來潮,開始布農族語教學。

我被山裡的故事給吸引,忘記行走一整天的疲勞,不停在筆記本記錄閒聊聽到的片段資訊,等白天步行時再慢慢反芻,嘗試推敲高山上的布農族如何從土地的自然關係孕育獨特的神話與禁忌文化觀。

隔天日出沒多久,我們就整裝繼續往抱崖出發。中午前,悠閒爬到古道十八公里的轉彎處休息。十八公里處是八通關越嶺道過了佳心之後唯一有通訊的地點,成為行程中重要的休息站,無論上山或下山,隊伍一定會在此地停留。跨過這道山稜之後,沒有收訊,也看不見山下縱谷的光線。或許如此,我總會在這邊默默告訴自己,暫時把山下的事情全部拋在腦後吧。

正當大家雙眼離不開手機之際,林大哥開始介紹老部落的相對位置,用枴杖指出方向,嘴巴念出一系列地名。也許是天氣宜人,他話鋒一轉,突然考起我來:「郭熊,你研究臺灣黑熊,那你知不知道夏天的時候,黑熊會在哪邊?」

「黑熊這麼會跑,我怎會知道跑去哪邊?」

大哥笑著對我說:「那邊。」手同時指向玉里山旁的一片森林,「你有沒有看到,一棵棵,有白白、黃黃的樹,那些是nnaga stragano(布農語:大葉楠)的花。六月就開始結果。黑熊愛吃,所以就會在那邊吃。」

我不曾留意對岸有開著黃花的大樹,也沒想過這些開花的大樹竟然跟黑熊的移動有關聯。不過,大哥不經意的一指,直接回答了生態學想探討的動植物互動關係。大哥沒修過任何生態課程,卻比我更熟悉山裡的一切。

巨大的楠木是臺灣中低海拔山區森林樹冠的優勢物種。紅楠鑲嵌於森林之中,在春天抽完嫩葉之後,春夏交際之間便開出鮮亮的粉黃色小花。聚繖花序的小花開於樹冠頂端,十分顯眼,只需要觀望花況,再配合梅雨季節的降雨強度,就可大概推測楠木的結果狀況。若恰巧碰到大發生的豐年,一株株盛開的楠木如同煙火般燦爛,站在十八公里處遠眺玉里山的西側,山坡就像百花盛開,十分豔麗。

楠木短暫的花季結束之後,樹梢開始慢慢冒出不起眼的橢圓形狀漿果。在七月盛夏,果實逐漸成熟飽滿,顏色轉為深紫黑色,是許多野生動物無法抗拒的美食,自然也會吸引獵人前來設置陷阱捕捉獵物。

山下的事情全部拋在腦後,山上的事物也能把人佔滿。(圖片來源/大家出版提供)

我每次上山都由衷認為黑熊應該就在前面不遠處。很想看見黑熊的聲音與自我安慰的畫面在大腦此起彼落。我就這樣帶著期待的心情,不斷醞釀看見黑熊的渴望。年復一年的等待中,我開始熟悉黑熊生存的各種棲息環境,學會辨識大樹的種類,了解季節物候的週期,能從動物遺留的痕跡推敲動物行為。只是,我仍然未目擊任何一頭臺灣黑熊。有時,我懷疑自己是在追逐黑熊出現的瞬間,還是享受持續等待的過程? 

我開始感覺追尋一隻神秘的物種,每次期待落空,都是為了更加掌握與之共存的一切,不只是棲息環境的輪廓,還包含同一空間內的其他生物…………就像是在玩拼圖,我慢慢把黑熊的生存空間一點一滴拼湊完畢,而有幸目睹一頭熊出現,就像是填上最後一塊拼圖。

我反問自己是否真的需要拼上這一塊呢?還是只要知道我和熊曾在同一片森林擦身而過就滿足了。每一次出入山林,我的急迫與渴望不停在躁動,只能不斷告訴自己必須坦誠面對。

黑熊是矛盾的存在,終於不僅是擦身而過

對於臺灣深山的布農族人而言,黑熊是矛盾的存在:獵殺黑熊是危險的行為,因此成為禁忌,但若成功獵到,又是英雄的象徵。

為什麼想看見可能會攻擊人類的生物?不怕危險嗎?我邊走邊問自己,難道沒想過森林沒有圍欄,萬一黑熊朝我衝來,我能處之泰然嗎?難道我寧可冒著被攻擊的風險,也想要一睹黑熊?如此矛盾的心情也深深困惑著我,只是我期待的是用眼睛當獵槍。我待在冬季的大分森林,這是臺灣黑熊密度最高的地區。我有時刻意一人前來,彷彿在冒險,感到手心冒汗,我既享受這種刺激快感,但是也心知肚明,動物並不會如我所願,乖乖出現在眼前。

黑熊爬樹留下的抓痕。(圖片來源/大家出版提供)

夜晚,關起山屋的大門,我提醒自己遇到臺灣黑熊該有的應對策略。山居生活就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之中緩慢移動,直到有天傍晚我檢視自動相機拍攝的畫面時,看到照片中出現巨大的黑色身體,幾乎占滿自動相機的螢幕。

我仔細查看這頭黑熊。牠背對著鏡頭,體型肥壯,熊肚如同圓柱,下垂的肥肉幾乎碰觸到地面,粗壯的後腳扎實地踩在地上。我前後查看連續畫面,發現熊臉上有條舊疤痕,從眼睛下方連接到吻部附近,可能是跟其他公熊打架留下的傷痕!牠在相機前逗留的模樣也十足凶惡。

這可是一頭標準的大公熊啊。趕緊看看何時拍到的?

照片右下角顯示的時間為六點零一分,這不就是我昨天才剛離開不久,牠就出現在自動相機前面!此時此刻強烈的真實感冒出,彷彿黑熊就在我身邊,長時間等待的那一刻,真的要實現了嗎?不過,這頭黑熊可比一般的成熊更加巨大,面對冬天提早暗下的森林,我背部突然一陣涼意。若真的是牠,從森林黑暗處衝出來,朝我咆哮一番。

不怕!不怕!我知道黑熊不會主動靠近人類,即使是大公熊,也不會沒事攻擊人類。

我一邊安慰自己,但是還是稍稍加快抄寫,快速完成自動相機的設定,背上背包離開。接下來幾天,自動相機都拍到牠的身影,而且,出現的時間都在我離開的不久之後。

莫非,牠在觀察我?可惡,為什麼不正大光明現身呢?

我有一種被戲弄的感覺。眼前任何一個角落可能就有一頭臺灣黑熊,但我竟然都沒能察覺。我抬起頭,三百六十度把森林徹底掃視一遍,仍然一無所獲。幾天過去,黑熊始終不曾現身,而後自動相機也未再拍到這頭大胖熊。

在深山中要發現黑熊並不容易,除了黑熊稀少外,能掩蔽黑熊身影的環境因素其實也不少。(攝影/郭熊)

就在大公熊離開沒幾天之後,一個晴朗的傍晚,我完成野外工作,回到山屋準備炊煮晚餐。我站在廚房,正在思考如何料理快要腐壞的蔬菜,突然之間,外頭傳來一聲清脆的樹枝斷裂聲。我懷疑地走到側門,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現在天氣這麼晴朗?為什麼突然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太不正常了吧!等等,莫非是黑熊在吃青剛櫟?

當我意識到那可能是一頭黑熊時,我顧不得即將天黑,什麼裝備也沒帶,穿著拖鞋就立即朝森林跑去。果不其然,我在不遠處的古道上看見剛被折斷的青剛櫟枝條。

天啊,這些枝條都將近我的手臂粗!黑熊在哪?

我一邊驚訝黑熊的力氣之大,一邊抬頭四處尋找黑熊。不知道是因為奔跑,還是心想可能即將遇到臺灣黑熊,耳朵聽見心跳劇烈的跳動聲。

在劇烈的內心拉扯中,我清楚意識到我可能又一次和黑熊在同一時空之中錯身而過,所以不停告訴自己別過度期待,避免為了再一次希望落空而難過。但是,我仍驅動身體的全數本能搜尋四周動靜。腎上腺素完全掌控了我的身體,幾分鐘之後開始感覺到頭暈。

郭熊,你必須冷靜,因為黑熊可能早就遠離了。

我太明白黑熊的習性,此時此刻,只能開始向老天爺默默祈求。

讓我看見牠吧!讓我看見臺灣黑熊吧!

哪怕只有一秒鐘的時間,我好想親眼看見一頭熊。

為了避免驚嚇到可能還在附近的黑熊,我將腳步放到最輕,在逐漸黯淡的森林四處張望尋找。就在祈求完畢,恢復冷靜的幾秒鐘之後,我的眼角突然冒出一道移動的黑影。

我緊張到幾乎停止呼吸,轉頭定睛一看,一頭臺灣黑熊就距離我不到十公尺。黑熊無聲無息融入黑暗的森林之中,但是我進入極度專注的狀態,以至於清楚看見一對大而圓的耳朵、蓬鬆的頸毛、烏黑的毛髮。

突然之間,牠停下腳步,歪著頭,看了過來。

我們四目相對。

此時此刻,我拋下所有擔心,直挺挺站著,眼睛動也不動地看著眼前這頭熊離去,內心激動地大喊:

我看見黑熊了!

我看見黑熊了!!

我看見黑熊了!!!


 

《走進布農的山》

作者:郭彥仁(郭熊)

出版:大家出版

 


本文經農傳媒編輯,轉載自大家出版《走進布農的山》,原標題為〈等待托馬斯〉(按:tumaz),完整原文請見原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