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含水親像喝一口水含佇喉嚨」 人禾基金會的貢寮水梯田十年經驗

水梯田

文/李盈瑩 圖片提供/人禾環境倫理發展基金會

2011年人禾環境倫理發展基金會(簡稱人禾)在林務局的支持下,與貢寮水梯田的農夫們一起埋頭續耕,為保存地方的生物多樣性努力,驗證里山梯田之於環境保育的豐富生態價值。透過「生態系服務給付」概念的落實,支持私有地投入保育公益、用吃來維護環境的概念,逐年受到外界肯定,也促進地方產生更多以環境為本的改變。這段跑在前端的貢寮經驗,走過了十年時光,與政策一同從土地裡慢慢長出來,其中的思維與發展脈絡或許能為接下來的案例提供參考價值。

里山梯田有哪些保育價值?

在臺灣, 高山地區因有《森林法》、《國家公園法》、《野生動物保育法》等法條,珍稀的動植物得以受到保護;部分中海拔山區則因劃設為「自然保護區」或「水源保護區」,能夠維護在地的生態系統。然而,與平原市區十分接近的淺山地帶,作為上游山區與下游草生地、溼地、海洋之間的連結角色,長久以來卻為人忽視。

十多年前,人們開始注意到溼地與里山水田保育的重要性,即便彼時仍有不少質疑的聲浪――「農田本就是人為活動的環境,為何要定位成保育標的?」當時受林務局補助投入貢寮水梯田延續及復耕的人禾為此提出了切入論點――貢寮地區全年雨量充沛,自然環境中形成許多天然的低窪積水處,為許多動植物提供充足的棲地空間,但現代化設施對水的管理卻傾向於「讓水流溫馴地走在矩形溝或人工埤塘裡」,造成大大小小的低窪溼地逐漸消逝,此時終年湛水又鑲嵌在森林及河溪間的人工水田,正好成為淺山自然溼地的補償角色,為森林一路到海洋的水域廊道,補綴其中失落的一塊拼圖。

現為人禾保育處研究員的方韻如,於2011年開始投入貢寮水梯田的復育計畫,曾就讀臺大森林研究所的她一回從老農口中得知,里山的水田除了提供溼地環境,也像森林般具有涵養水源的功能,層層梯田如一連串的小水庫,來自山區的灌溉水源在此停留一段時間,當雨水豐沛時可供調節;當雨水不足時,吸飽水分的田土還能緩慢放水。老農以道地的閩南語形容:「田含水,親像喝一口水含佇喉嚨,擱再勻勻仔放出。」對居民而言天經地義的事,讓老農忍不住反問:「恁甘嘸讀冊?」令方韻如咀嚼省思了許久,後續陸續驗證了這些地方智識。

人禾資深研究員方韻如與保育處處長薛博聞
人禾資深研究員方韻如(右)與保育處處長薛博聞(左),長期陪伴貢寮水梯田的農民摸索兼顧生物多樣性與生產收入的產銷模式。(攝影/吳尚鴻)

隨時間凋零的古老農法

貢寮水梯田由於環境特殊,自古以來就維持著一套自有的農事節奏。當地採用已無法考究的「平林種」、「五號仔」稻種,透過農人一代代選育留種、每年自行孵秧,以適應當地晚春偏低的水溫、短夏以及多霧等氣候環境。另一方面,貢寮山區冬半年的雨水豐厚,遇上夏季偏乾的氣候,為避免田階在乾溼交替中產生裂隙而崩塌,因而採取終年湛水的管理模式。此外,由於大型農耕機具無法進入依山錯落的水梯田,在地居民多以手工插秧、挲草、收割,或以輕機械協助務農,以每戶約2~5分地的種植規模自耕自食。

種種因先天氣候與地理環境限制、因地制宜而產生的田間管理,造就了貢寮水梯田無論在水質、水位、土壤條件、植被等各方面都十分近似於自然溼地,加上常年沒有來自外部的大型機具與秧苗進入田區,阻絕了福壽螺入侵的機會,讓此處成為全臺少數無福壽螺出沒的水田,大幅減低了水生植物在幼苗期被啃食的機率,使得貢寮水梯田擁有極高的溼地生物多樣性。

然而,當農村人力隨著時間逐漸凋零老化,一塊塊田區隨之棄耕,加上山區不像平原水田能夠採機械化管理,更沒有農田水利署協助維護管理灌溉系統,一旦某塊田區開始棄耕,僅存的田主就得負擔更大範圍的水路維護工作,容易造成連鎖棄耕的惡性循環。而這些棄耕的水田將來會逐漸陸化,失去原有的溼地功能,促使水田保育工作成為當務之急。

手工插秧
貢寮水梯田終年湛水,農民多維持手工插秧、挲草、收割的耕作方式。

勞務有價,買米也買友善環境之服務

2011年,人禾團隊初次來到貢寮水梯田,為鼓勵在地農民恢復能融入保育目標的在地農法、持續耕作,首先立下「不能讓農民為了公益價值而有損失或多負擔」的原則。人禾取得地方信賴,與農民一起遵循不用藥、終年湛水的田間管理原則、成立「和禾生產班」,在林務局支持下試行「生態勞務給付」支持增加的勞力成本,並開始銷售「和禾米」及召集「和禾保育和夥人」加入,爭取更多來自消費者的「私人生態系服務給付」。

所謂的「私人生態系服務給付或勞務給付」是透過民眾的購買行為來回饋在地農民的保育工作與經濟循環,為了強化運作,林務局在2011年投入之初,即針對貢寮水梯田實驗性地施行類似今日公共生態給付的概念,讓保育農地生態價值的勞務過程,能有一套可運行的換算公式與對價脈絡。

貢寮水梯田
「私人與公共勞務給付」概念的實踐,換來貢寮水梯田居民與區域內800多種生物共生和保留下古老農業地景的成果。

過程中,農民依各家可投入程度,儼然分為「默默耕耘組」及「拋頭露面組」,前者負責耕作生產,後者開始發展體驗產業,負責田間的解說與風味餐等體驗接待,無形中擴大了友善環境行動的人際網絡。此外,和禾生產班也在「不使用除草劑與農藥」的前提下,鼓勵農民選擇不同農法,將稻米分為三級――允許施用少量化肥的「田蠳米」、使用有機資材的「穀精米」,以及不採購外部資材、完全以傳統在地循環肥為耕作模式的「阿獴米」,像是透過挲草的過程同時補充水草肥,以及運用水牛協助翻耕之餘,其所產生的牛糞肥等。

不以衝高產量為依歸,而是以友善環境的農法讓利給更多生物共榮共存。人禾運用分級保價收購的制度,讓消費者透過購買支持環境永續。此外,每戶參與預購米糧並付費支持友善田間管理的「和夥人」亦可深度參與農事,並運用各自的專長及熱忱持續支持人禾,讓保育的推動有更強而充足的後盾。和夥人的體驗交流,也使生產班更有信心發展三級產業,另設置公田作為環境教育體驗區,並由單一窗口負責接洽並管制承載量。

這些私人與公共勞務給付的投入及付出,經過持續的調查監測驗證,確實換來水梯田中800多種生物共生的「民間自然保護區」。

和禾生產班阿獴米
分級保價收購成功提供誘因,目前和禾生產班以「阿獴米」的產區面積最大,也最受消費者青睞。「和禾」意指一張嘴左擁右抱生態稻禾,「和」也蘊含一起的意思。

缺一不可的地方關係人

走過十年變化,和禾水梯田的總耕作面積從最初2公頃,至今已增至7公頃多。透過一期養稻;二期養水、養野生動植物,從水生植物、昆蟲、兩棲爬蟲類、魚、蝦、蟹與螺貝,到食蟹獴、柴棺龜等物種都有增加趨勢。然而水梯田的復育工作,不僅局限在生態的事,更多的也需處理「人」的事。

起初,人禾之於純樸而封閉的貢寮山村,是為全然陌生的空降團隊,所幸在投入之時,曾於貢寮國小任教並創辦《貢寮人》社區報的林紋翠,因認同理念一同參與水梯田的復育工作,許多老農由於兒孫輩曾給「林老師」帶過,自然多了一份敬重與信任,進而增加參加意願。林紋翠在體認到水梯田的長遠經營需要在地產銷組織後,於2013年成立「狸和禾小穀倉」,除了作為和禾米對外銷售管道,也肩負中間稽查方的角色。現任人禾基金會保育處處長的薛博聞特別補充:「若一味追求完全中立而選擇第三稽查方,有時反而會忽略對於在地人文與自然脈絡的熟悉度。對於公部門而言,像狸和禾小穀倉這樣的角色,其實更能全面協助農民並落實生態保育的工作,況且對狸和禾本身來說,嚴謹的稽查亦是對自己的品牌負責,因其所扮演的正是消費者的代理人。」

除了關鍵人物的加分作用,人禾長年深耕與陪伴的過程,也是逐漸取得農民信任的原因。人禾成員猶記得,高齡85歲辭世的第一代合作老農榮燦伯,辭世那年收割時,大家搬了椅子撐起大陽傘,讓他坐在田邊看著自己親手灑播的稻子收成的過程。其他像是長輩就醫、辭世的日常,也都有年輕晚輩主動走動關照。因保育凝聚的人網與情感,讓山村用另一種方式活絡起來。對人禾人來說,早已超越工作性質,更像山上多了一個老家一樣。

每場體驗活動,年過花甲的老農立於田中央介紹自己熟悉了大半輩子的農事,二十幾雙認真聆聽的雙眼聚焦在身上,有時林務局長與農委會主委也到場參與,那是老農人生中罕有如講師般的體驗。許多年輕一代感受到長輩變了,變得更加快樂且有成就感,家鄉似乎一點一滴悄然變化中,因而增添了返鄉勇氣,進一步回來發展林下養蜂或投入養殖漁業。

葦草蘭 黃腹細蟌
水梯田保全多種瀕危或罕見物種的棲地,包含被列在紅皮書名錄上的葦草蘭(上)和全臺僅貢寮區穩定分布的黃腹細蟌(下)。

由點到線,串連國土生態綠網

因為近年國內逐步重視生態保全型農業,人禾也陸續將關注視角延伸至雙溪河下游的田寮洋溼地,並在「國土生態綠色保育網絡」的政策下,參與了石門臺北赤蛙、三芝唐水蛇、雙連埤溼地環境等4個國土綠網計畫下的生態調查與保育推廣工作。未來,貢寮水梯田將與貢寮國小合作,以吉林校區為水域生態廊道的學習基地,協助更多對農事技術有興趣,卻缺乏交通食宿條件的朋友,在此安頓落腳,一起參與國土生態綠網的保育行動。

縱觀貢寮水梯田、石門、三芝與新北其他社區,不難發現各地生態的豐富程度有不小落差,薛博聞認為政府在施行全國性的推動方案時,或許可考慮非齊頭式的平等,畢竟不同區位需要衍伸不同做法,才能兼顧多樣性的成果。

此外,貢寮水梯田因有「狸和禾小穀倉」、「和夥人」、「青年割友會」等制度建立,可透過更多人的合作分工補足短缺勞力,並緩解青年回鄉所面臨的壓力,因此其他案例在推行之際或許也需將人的網絡納入考量,畢竟「一座山頭一個江湖」,即使是保育也得融入鄉村的地方發展,無法只思考生態之事。

第二級保育類動物唐水蛇
近年人禾持續關注東北角各地生態,第二級保育類動物唐水蛇也是重點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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