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倒風內海上岸,踏查麻豆港的滄海桑田

梁茂隆與日本藝術家杉原信幸以紅磚與三合土創作的作品《糖石船─編織‧神話‧麻豆》。

文字/施清元 攝影/王士豪

Mattauw,是西拉雅語的「眼睛」之意,也是麻豆被賦予的名號,這個曾位居西南海岸各部落的靈魂中心,往東,它聯絡了內陸各社,往西,則緩衝了來自海上的文化衝擊;但同時也有學者認為,麻豆之名應源自於「碼頭」,萬帆千槳,許多商業活動在此進行。無論何者正確,滄海桑田,都是對於其現況最貼切的形容。

然而,口中說著「滄海桑田」時,總爺文史工作室的梁茂隆沒有太多感傷的情緒,對他而言,帶著一批批導覽團,積極建構歷史面貌,才是從教職退休下來的他,最想要做的事。

下了交流道,車窗外沒有太多關於海洋的蹤影可循,畢竟此地距離海岸線近20公里,在炙熱的南部夏日裡,結實纍纍的文旦樹帶來一絲舒心清香,「比雪閣較白的柚仔花/隨風搖動/吐出清芳的歌詩/阮無啉酒/嘛醉」,這幅我們熟悉、且讓彰化詩人林武憲路過時,不禁留下詠嘆的風景,其實只是麻豆歷史裡一段短短的詩篇。

倒風內海的繁華榮景

四百年前,麻豆是荷蘭人口中的兩河之地,座落於急水溪與曾文溪之間的沖積平原,接近鹿場,且因緊緊依徬著倒風內海,漁產豐富,讓西拉雅四大社之一的麻豆社,成為當時臺南平原上最強大的部落。

倒風內海的範圍包括今日的臺南北門、學甲、麻豆、下營、鹽水,甚至到嘉義布袋,與安平一帶的臺江內海,同屬潟湖,也同樣因泥沙淤積而陸化,幾個世紀以來,不知多少人車踏踩過,其地盤堅實無比,卻也把這裡曾經乘載海洋以及國際交流的記憶,深踩至地底下。當梁茂隆在此出生、長大時,「這附近全都是台糖的甘蔗田啊,根本不知道以前是港口呢」。

倒風內海的出海口處以往被稱作魍港〔註1〕,在1623年荷蘭人繪製的大員海域航海圖裡已有標示。不過隔年隨著荷蘭人進駐大員(即臺江內海),希望將此地建立為與中國貿易的據點和轉口港,倒風內海就成為能躲避管制,又能跟麻豆社人交易的絕佳場所,中國人與日本人紛紛將船駛進內海,以瑪瑙、瓷器、鹽,銅器等物品,換取鹿肉乾、鹿皮,與鹿角。

當出入的人數增加,為了拓展勢力範圍與交易的紛爭也相應而生,麻豆社人溺死六十幾位荷蘭士兵的麻豆溪事件就是其中一例,直到1635年荷軍派兵征服,並建立碉堡,魍港才納入大員的貿易體系下。雖然失去了走私的優越性,可是物產的豐饒度無法被取代,鹿類製品加上同時期展開的蔗糖事業,不管是西拉雅人,或是後來將「番社變漢庄」的新移民都享受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燦爛,甚至有了句俗語「建稠二萬四」,意思是牲畜的棚舍底下,可能都埋藏著許多銀子!

使麻豆由盛轉衰的龍喉傳說

「據傳這時,從安平望向麻豆,空中隱約可見黃色傘蓋,是出皇帝之兆,清皇帝於是派占地官在龍穴上築橋,敗壞地理。」梁茂隆領著我們進入蔴荳古港文化園區,展場內有一塊古橋石碑,碑文大致描述「國學生吳仕光因感鄉親涉水過溪之苦,於是獨資興建了水堀頭橋」,表面上是地方仕紳的義舉,但麻豆鄉親深信這座橋是乾隆皇帝的反擊,扼住了此地傳說會出皇帝的龍喉穴,在橋落成後的第三年(1758年),嘉南地區洪水氾濫,溪流改道,加速了麻豆港的淤積,雖然麻豆街市依舊擁有著陸運的重要性,但是進入19世紀後,曾經波光粼粼的倒風內海已經縮為魚塭,在輿圖上失去了名字。

直到1994年,政府開始推動社區總體營造,這成為了梁茂隆與其他文史學者試圖爬梳麻豆社區歷史的契機,藉著文獻探討以及耆老口述,重新拼湊起麻豆港街繁榮的面貌,卻缺乏一個關鍵性的物證:碼頭在哪裡?

古港遺跡重見天日

在臺南縣政府的委託下,中研院2002年向下挖掘水堀頭遺跡,它鄰近龍喉穴,是一處斜躺入地面,長約八公尺、以糖水加糯米汁,再搗混蠣灰砂的三合土建物,多年來,有人說它是墓穴的通道,有人說是跌水設施,然而實際挖鑿下去,一個約有270年歷史的古港面貌巍然重現於世。

〔註1〕文獻上魍港的定義浮動,有時指水域,有時指布袋附近沙洲的上下船處,這裡指水域,到清朝改稱「蚊港」。這個時代的港不見得具備完整的碼頭結構,有時就是個能停船的水邊。1647年的荷蘭文書中,可見Mattaukangh(麻豆港)字眼,但梁茂隆推測,更早之前麻豆社周邊水岸應該就有貿易活動。

還原麻豆古港面貌的契機,就是這道長約八公尺的三合土建物,為當時的航道與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