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野味】鳥人與紙船

《沙漏下的療養院》《鱷魚街》(圖片提供/聯合文學)、《變形記》(圖片提供/野人文化)

文字/包子逸

幾天前,我母親摺了一艘超巨型紙船當成禮物送給外孫女,我瞅了一眼,心想這精美的紙質與印花好熟悉……啊——呀!我略為激動地指出,這不是每年民眾瘋搶的林務局美型月曆嗎?(我的意思是,摺紙船的材料不能更平凡些嗎?)

自然我父母的回覆平靜非常,彷彿只是描述一枚葉落,答曰:是啊,去年的啦。是噢,我經常向朋友提起,父母家的飯廳恆常掛著月曆或日曆,所謂的calendar功能和時間節氣徹底無關,只能具體反應飲食活動——這些贈送的月曆/日曆多半是拿來墊魚骨頭,有時候墊龍眼殼、蝦殼或剛蒸好的包子饅頭,吃飯時間人人豪氣唰唰唰從牆上撕下日曆月曆,吃海鮮多的時候日子跑得比較快,還沒入秋,吾家月曆可能已吃到了冬至;吃得比較清爽,可能歲已中秋,月曆還在划龍舟。時間非線性軸,比較像被花貓扯亂的毛線,愛因斯坦的夢。〔註1〕

波蘭作家舒茲(Bruno Schulz)在短篇〈書〉中描述自己曾遍尋不著一本童年時期的「書」,某天卻赫然在自家幫傭手中發現書的殘骸,他吃力地問:「妳從哪裡拿到這本書的?」

「呆子,」幫傭聳聳肩說:「這東西一直放在這兒啊。我們每天撕它個幾頁去包從肉鋪買回來的肉,或是你父親的早餐……」聞此,小舒茲「整個人激動得像是洶湧的大海」〔註2〕。

心愛的書竟然被拿來墊便當……讀到這麼晴天霹靂的悲劇,我卻很不識相地笑了,想到家裡的月曆。

舒茲的故事也只有這麼一處讓我發笑。整體來說,舒茲所經歷與描繪的世界是悲劇性的,若有任何喜劇的成分,也都是黑色喜劇。在舒茲拿著一根麵包走在街上猝不及防地被蓋世太保槍擊身亡前,他倉促的一生只發表過兩本短篇小說集《鱷魚街》與《沙漏下的療養院》,圍繞童年與父親兩大主題,反覆書寫小鎮畸人以及不斷死而復生的父親,沒有具體的情節,因融入大量魔幻寫實手法而被歸類為小說,但敘述像散文,文風又像詩,風格乖張而瑰麗,像文學界的波希(Jheronimus Bosch)或高第(Antoni Gaudí),許多段落經常讓人讀得眼冒金星,對於第一次讀舒茲的讀者來說,也許可以從〈肉桂店〉這則短篇〔註3〕讀起,它精巧地示範了舒茲打造的迷宮,如何展現鏡像般無限延展、讓人目眩神迷的想像力。

許多人將舒茲與卡夫卡相提並論(其實我覺得他們連相貌都有些相似),主要原因是舒茲筆下的父親讓人想到《變形記》裡的際遇,只不過卡夫卡的文字清冷,但舒茲繁縟,而且舒茲的父親在故事裡簡直是變形金剛,竟然可以變身為兀鷹、蒼蠅、蟑螂或螃蟹,舒茲還讓筆下的母親把父親變成的螃蟹煮成了海鮮湯。

〔註1〕《愛因斯坦的夢》為一本解構線性時間的小說。

〔註2〕〈書〉為《沙漏下的療養院》首章。

〔註3〕〈肉桂店〉收錄於《鱷魚街》。

PROFILE

包子逸 影評人、報導者。熱衷挖掘老東西與新鮮事。喜歡溫暖的幽默,常在荒謬中發現真理。曾獲臺北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散文獎,梁實秋文學獎譯文首獎。著有散文集《風滾草》、報導文學《小吃碗上外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