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豬歌」與「半月小說」 《豐年》與五〇年代的臺灣文學風景

文/江昺崙

在五〇年代創辦初期,《豐年》為了吸引廣大的農村讀者注意,加入了非常多生活化的內容,包含漫畫、笑話以及文學作品皆有之。因此《豐年》不僅是一本農業專業刊物,在臺灣文化研究領域當中,《豐年》也占了很重要的位置,從中可以看見許多精彩的五〇年代的農村小說,以及許多民間歌謠創作。

推廣農民閱讀 文字力求淺顯生動

《豐年》半月刊起初由美國新聞處處長許伯樂(Robert B. Sheeks)構想推動,獲得美國國務院同意後,1951年7月創刊,由美國新聞處與農復會合作辦理;農復會主委蔣夢麟擔任發行人,首任社長是臺灣美術家藍蔭鼎。蔣夢麟在《豐年》創刊號的〈發刊詞〉中,確立了《豐年》力求平易近人的風格,他寫道:「我們希望這個刊物能在許多改善本省農村生活工作方面,盡它一部份指導和報告的的任務,同時供給農村同胞所需要知道的一些國內外大事。……本刊不像其他一般報紙或刊物一樣,比較艱深而枯燥,它的努力使每個農村同胞都能對它發生興趣。所以它的敘述將力求淺顯而生動,它的內容將努力配合農村的需要而富於實用性。」

《豐年》第1卷第1期。

《豐年》最大的特色,就是都用淺顯易懂的白話文寫成,力圖讓一般農民都能輕鬆閱讀。且考量當時臺灣人民中文閱讀程度,在發行的第一年,《豐年》的重要版面是中文與日文並列的,第二年才改為日文摘要,1955始全用中文編輯。

基於當時農民教育程度參差不齊,為了引發農民的閱讀興趣,《豐年》的圖片比例不低,圖版十分豐富,社長藍蔭鼎也特別邀請同鄉畫家楊英風擔任美術編輯,再加上創辦人許伯樂也是藝術的愛好者,造就了《豐年》在五〇年代卓群不凡的美學高度。

《豐年》裡的農民文學,有以下幾種形式:

詩歌俚語

戰後初期的臺灣,日文仍是最普遍使用的文字。然因,政治及軍事情勢等考量,通俗的民謠是早期《豐年》雜誌常見的表現形式,文字淺顯易懂,容易被農民接受,適合用來推廣農業知識。1952年,農復會肥料組的組員盧天賜,為了推廣現代化養豬方式,創作了〈養豬歌〉(節錄):

豬仔飼料免開口 番薯豆餅第一好

美援豆餅無夠額 要緊別項粕伊食

豬仔流屎上厲害 趕緊報和農會知

注射一筒就好勢 萬一死了頭淚淚

——《豐年》第2卷第5期

從這首由農復會組員所創作的歌謠,可看出農復會想要透過《豐年》,以輕鬆的方式給予臺灣農民「正確觀念」,這首關於養豬的詩歌,一方面是為了促進臺灣畜牧業的生產效率;二方面其實是為了推廣美國生產的飼料「豆餅」。

《豐年》第2卷第5期。

還有一首俗謠〈莊里查某講無榮〉:

日到,乳流,囝仔哭,

苦勞要到來食下罩(午餐)。

——《豐年》第1卷第1期

這首短謠是在講農村婦女辛苦勞動的一面。她們必須一面帶小孩,一面在外面工作,所以大太陽底下忙著工作,乳汁流出來卻沒有時間餵奶,只能任由小孩哭鬧而無法分神照顧,田裡農忙的人又要回來吃午餐。短短幾個字,搭配插圖,讓人充分感受到媽媽的崩潰。

同版面還有另一首民謠〈種田歌〉,講述農業生產的景象:「透早出門天未光,腳踏田水冷酸酸……」都是在描述年農民生活辛苦的樣貌。

《豐年》第1卷第1期。

徵文比賽

《豐年》雜誌不僅是被動邀稿,更積極地舉辦了徵文比賽。在創刊4週年(第3卷)和6週年(第7卷)紀念的時候,豐年都舉行了「短篇小說徵文比賽」,當中有不少精彩作品。

第二屆徵文比賽,第一名作品周嘯虹〈豬的故事〉,內容描述農民阿土伯養了兩隻豬,他很猶豫賣豬賺的錢,要先給兒子完婚,還是替女兒辦嫁妝。於是村裡的王老師就建議阿土伯,報名鄉公所「豬的增產大賽」去賺獎金。王老師還說,「臺灣不比大陸,如果在大陸上,弄到這樣肥的豬,老早就給合作社的匪幹們,三文不值二文的強迫牽走了,哪裡有臺灣這樣,還舉辦比賽會,優勝的有獎金?」

結果,阿土伯的兩隻豬分別拿下冠亞軍,一共得到獎金5,000元。阿土伯又驚又喜,一時之間湧起複雜情緒,想到以前「日據時代」完全吃不飽,東西還會被日本人搶走,聽說大陸也是很惡霸,會強搶農民的收成。沒想到今日竟然會有這樣好的事情發生。於是結局皆大歡喜,阿土伯得到獎金,賣了兩隻豬,讓兒女成家去了。

《豐年》第7卷第14期。

短篇小說

在早期《豐年》雜誌,小說類型十分完整。從中長篇連載的小說、中篇長度到短篇的「半月小說」的小說等各種形式都有。例如第2卷第15期〈一個農民的故事〉,就屬於典型的短篇小說,帶有寓言故事的性質。內容在說一個「不安分守己」的農民想要轉行,結果試了幾種行業都沒有好的結果,所以最後又回到農村去種田。

小說家尹雪曼,也曾在《豐年》發表作品〈夫妻們〉,這是一篇帶有勸世味道的「半月小說」,將農民刻畫成樸實勤勞,但有點憨直的形象。大意是說:有對城裡的知識分子趙姓夫婦移居到鄉下,向一對蔡姓農民夫妻租屋居住。趙先生發現農民先生蔡土會對妻子家暴,於是趙先生就約蔡土出去散步,蔡土說自己因為「吃了日本教育的虧」,認為妻子是丈夫的附屬物,而他看到趙氏夫婦恩愛的模樣,領悟到「夫妻之間應平等相處」的道理,最後是以蔡氏農民夫妻相親相愛的畫面做結。這篇小說是在規勸農村的丈夫們不要家暴,但帶有些許五〇年代道德說教的意味。

另一篇楊思諶創作的小說〈阿土和牛〉(《豐年》第7卷第18期)也很有趣,故事中的主角阿土,向村莊裡的一位女生阿珠提親,但是阿珠的爸爸說:「耕田的並不壞,我還不是耕了一輩子田?俗語說種田種甜,越種越甜,年年種田,甜到萬年。我們村裡有幾戶不耕田的?不過,耕田總要自己有隻牛,像我苦了一輩子,就是因為沒有一隻牛。阿土再能幹,可是沒有牛,阿珠嫁給他照樣要受苦的!」

恰好的是,土地銀行的行員剛好來到村莊,宣布農民可以用申請低利貸款來買牛。阿土於是買了牛,也順利娶到阿珠。以今日的角度來看,這篇文章根本就是土地銀行的業配啊。

《豐年》第3卷第22期。

連載小說

長篇小說方面,澎湖縣望安人、日本時代臺灣通俗小說家徐坤泉,曾以「阿Q之弟」為筆名,在《豐年》第4卷第1期到第4卷第8期連載創作小說〈牛〉,總共刊登了8期。最後一期刊出時,「阿Q之弟」在編後語說,因為「《豐年》的篇幅關係」,刪去了15回,沒有刊登的文稿,將以單行本補載。不過,在第4卷第8期連載之後,徐坤泉就因肺癌過世了,讀者終究沒辦法看到完整的小說內容。

徐坤泉這篇小說〈牛〉,是在說日本時代一名地方士紳,林國棟家族的故事。林國棟曾經到東京念過大學,回臺灣後積極參加各種社會運動。但家裡的經理施達是一名小人,他趁著林國棟因參與社會運動而坐牢的時候,侵吞林家所有家產。林國棟家族因而窮愁潦倒,只剩下忠心耿直的家僕「乞伯仔」不離不棄,繼續照顧他們。

不過因為篇幅被刪減的原因,劇情突然急轉直下,林國棟的兒子高工畢業之後,因為有著凌雲壯志,所以放棄了與愛人的婚約,接受廣西省政府的邀請,「要到中國去闖一闖」,結局似乎有點爛尾,可惜徐坤泉後來已經無力重新修改出版了,實為臺灣文學的遺憾之作。

《豐年》第7卷第18期。

五〇年代的臺灣文學圖像

回顧臺灣農民文學的歷史,曾經有兩波創作的黃金期,第一波是二〇至三〇年代,因為文化啟蒙及社會運動勃興的關係,許多知識分子,例如賴和、楊逵、楊守愚、龍瑛宗及蔡秋桐等人,都書寫過為農民悲慘遭遇打抱不平的文章。第二波高峰是在七〇年代到八〇年代,所謂的「鄉土文學」時期。當時臺灣本土的社會力正準備萌芽。逐漸有黃春明、王禎和、吳晟、林雙不、宋澤萊與洪醒夫等作家寫下批判與諷刺的現實主義作品,見證了當時農村變遷的失落與哀愁。 綜觀《豐年》刊登的文學作品,夾在五〇年代的冷戰及威權體制氛圍之下,雖然呈現了當時農村的社會樣貌,但或許又因為時代的限制,讓這些作品不免淪於樣板及教條的意味。但是在戰後百業待興、物質匱乏、加上「反共懷鄉」為思想主流的五〇年代初期,因為《豐年》的特殊條件,能突破當時的文藝框架,鼓勵農民以自身經驗進行創作,刊登具有農村素樸味道的文學作品,已屬一片難得的文學綠洲。

《豐年》第4卷第1期。

更多內容請見《豐年雜誌》2021年7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