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冊】跨越時空的旅人之棲

文/何逸琪,《微塵記》作者  圖片提供/王威智、蔚藍文化

書名:《製圖師的預言》

作者:王威智
編輯選書:王威智寫花蓮,抒情而深邃,能讓閱讀者縱貫時間與三維空間,耽溺在無盡的思慕與地理、歷史的想像中。

幾年前,有人將日本《始政四十周年記念臺灣博覽會誌》送給王威智。不久前一群人意興飛揚打高空,王威智則靦腆的坐著、聽著,侷促微哂,我暗暗的瞄著30度角方向的他,隔了一會他才加入話局,徐徐的講著日本紀念統治臺灣的成果展,說史敘文製圖,均是日本人大外宣的視角。王威智好看地圖,幾近成癡,經常往探臺灣山岳,收藏者特意贈予家傳好物,正是所託得人。

在《製圖師的預言》一書裡,王威智假想小提琴演奏家米多莉(みどり),某日探索古道,抵達日本人興建於高山綠林的同名警官駐在所,目睹時光滄桑,那是他的夫子自道,或者是說他本人幻想這一幅畫面多年,像是古希臘神殿前的靈視者,於浩瀚的時空之中,目睹將來之來,終於成時間旅人,數年前他所寫的《製圖師的預言》便是先行文字與後來圖文特刊集合的長短歌唱。

取自書中〈中國海岸之福爾摩沙島圖〉,原版藏臺灣歷史博物館。

原書名的一旁小標為「十六世紀以來關於花蓮的想像」。有關在地書寫,諸多人採用自身感受爾後收集資料,那些寫阿米斯、邦查;水利河圳、日治移民村,甚至是日人原漢衝突,全都是真切發生過的事跡,在這塊今日狹長的行政地區是王威智表述的「混血」氣質,然而早期的書寫,卻沒有人比花蓮人更能體會這種在主流/漢人/統治者等等視角外的邊陲感,書裡形容東海岸是花蓮港之南的「山後山」。

而整個花蓮或可類比於馬奎斯筆下的中南美洲,無盡的莽莽長河與叢林祕境間,遷移的白人後代雖然努力重現歐陸那套血脈相連,茂密的水氣,在地的原民散發著頑強奔放,擔不起過於正經八百的沉重凝視,隨時發生命運的意外,張揚血色,蜷曲的孢類植物,比常規更大品種的螞蟻,浩浩蕩蕩的囓咬過去,以完食歷史為終。東部洄瀾壯闊奔騰,一旦站在花蓮的地界上,主流書寫便是將這個地方做為化外流民之地,例如:書中的吳阿再,因為文字歷史非常短暫,但是我們先想像自己借著一臺無人機全景鳥矙,縱觀俯視

王威智的出身背景,讓他既有類前山(宜蘭南方澳)和山後(直到少年時代皆在花蓮求學)的在地體驗,馬奎斯的魔幻真實可以直接代入男子的暴戾審美,王的魔幻筆下則有含蓄如阿言德(Isabel Allende)那類婉轉如歌的行板,他的花蓮歷經葡萄牙、西班牙、荷蘭人、皇清,以及日本江戶幕府,皆是在時間長流一次次被加工為「邊陲原始化」的痕跡。今非昔比是老生長嘆,今昔除了地表變化人文加工,難道就沒有什麼了嗎?

嶺頂位在海岸山脈北多起點,位在花蓮溪口,是M6的家。

王威智直接用自序表達他的歷史觀點,形容走在超級無限循環的莫比烏斯帶。莫比烏斯是一種扭曲的環形表面,人手一張紙條,稍微扭轉黏貼成圓後,無論從紙面哪一個點出發,即可以從這一面走到另一面,而莫比烏斯帶的兩面,可以隨時對調,永續不斷,如果有兩個人從兩個點反方向出發的話,他們也將永恆不遇。

移駕至史觀,同樣的,我們以為看見古往今來的歷史人物,其實他們已經離我們很遠了,他們是那時候的他們,我們看見的是當下照看投射的想像他們,其實根本無從對話。那麼地質學上的海岸山脈每年以2公分的距離,漂流靠近臺灣東部,直到撞上古臺灣島,形成了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間的花東縱谷平原,因此考古發現的M6的最早臺灣人,就在我們跨一步,腳長70公分,直接越過了時間的長度,變成某種意義上的鄰居。更進一步來說,在時間的海洋,花蓮先民航行得比文字更早,有自己沉默的交易,流淌的哆囉滿金沉沉的沙,部族要的是實用的價值,創造了自身的公平文明體系。

書中十篇各自成立的散文故事,利用似夢似真的魔幻妙筆,掇拾十六世紀以來的各國筆記,《製圖師的預言》是一本章回小說,每一章獨立一則精采的故事,有考古學的M6,葡萄牙人地理大發現的黃金之河Rio de Ouro,日清於乙未戰爭後的吳阿再溝……,都能見到跨越時空的經心布局,擬古重寫的筆記,隨處可拾得王生入爛柯山後的四度空間感觸,王威智利用時間感的魔法,重新探究了歷史上的可能。尤其是做為收官作文的〈綠〉,以優雅的音樂節奏和毛利之俊相互致敬,抵達頹圮的高山駐在所,被砍死的日人、與音樂家(五嶋)綠みどり同名的地區,就真的是一眨眼已百年身。

其他篇章,筆觸彷若李維史陀的《憂鬱的熱帶》寫作概念,有這麼多民族、這麼多部落,從撰寫民族誌的角度看來,全是難得之作,雖然我們窮盡努力,想要返樸歸真,放下自身文化的偏好見地,畢竟難保無失,想放下偏好的那一刻,要回到原點,但是最早的記錄就真的算得上是原點嗎?

向北航行,自海上望向清水斷崖,岩壁偉然矗立。(引自書中,黃銘仲攝影)

〈申酉方向迷航〉的弁天文助,不習慣東部邦查,人嘴一口的純釀小米酒大法,酒氣香透九日也倒盡胃口,這些全出自歷劫九年歸來,文助本人在北海道的回憶,當下他真的不堪,可能因為漂流到島,心境不佳,換個時間,他也曾想起臺灣東部的淳樸過往,思念葬身異鄉的同船人。正因為有那麼多的或許,書中博引史料,盡量不受侷限,替四維空間的拼圖,一塊塊地拼出大致輪廓,找出人類的共性。

王威智像習讀人類學的登山者,親力爬登古道,沉靜棲於山林一一試想他的新作《凡人的山嶺》,時而遠觀山海自然,時而凝視時間軸線,觀感出於直覺,直覺帶出筆記,借著音樂的節奏感,他幫那些出現在各個年份,有名無名又或者可愛可憐的人們,找出他們棲息的地點,在同一個平面上,不同的時間上,卻跟花蓮互有關聯,這就是《製圖師的預言》,是王威智文字的莫比烏斯帶,帶著我們發揮想像,拼湊那些可能的狹長彎曲記載,更進一步說,這是一本跨越時空的旅人之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