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業小鎮,思覺失調症的聽幻覺是師父

文/李俊人  精神科醫師 攝影/謝佩穎

小鎮醫師經常必須扮演社區的精神支柱,而精神科醫師更是被當作保守地方的樹洞,在以香蕉聞名的旗山小鎮,務農人家的人際往來與人生苦悶,有什麼舒緩之道?

「醫生啊!我最近又想通一個道理了。」50多歲的阿霞,十足大嬸的外型,舉止卻憨直天真到令我不知不覺用和小女生說話的語氣問:「哦?」「人生總是有緣,就像羊咩咩一樣,火雞也會聽我說話,」阿霞堅定地說,但還是略帶不安地等待我的回應。

「是師父告訴妳的嗎?」

「對啊!你怎麼知道?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師父就會來開導我,講道理給我聽。」

在我精神科將近三十年的行醫生涯中,待過醫學中心、精神科專科醫院、區域醫院,最後落腳旗山當個診所小醫師,阿霞是我見過最樂觀的思覺失調症患者,沒有之一。

「甚麼事讓妳心情不好?」

「阿姨(繼母)常無緣無故罵我,弟弟妹妹也會對我很不耐煩。然後,師父就會要我不可以生氣,說善緣惡緣都是緣分。」

「師父」是阿霞的聽幻覺。大部分思覺失調症患者的聽幻覺多是以苛刻、辱罵,或是嘲諷的語氣出現,混雜著來自大腦邊緣系統強烈情緒的詛咒聲。但阿霞的「師父」卻意外的和善而圓融。

在治療阿霞的過程中,病情穩定好轉時「師父」的聲音會消失,阿霞因此非常失落:「師父離開我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好安慰她:「師父覺得妳現在表現得很好,他很放心,所以先去幫助別人了。」其實,面對幻聽,我大多教導個案把它當作大腦出差錯時跳出來的「亂碼」,盡量無視,專注在自己的生活就好。

但是「師父」讓我不禁好奇,是甚麼樣的機制與環境,才會讓醫師們棘手的幻聽變得如此光明祥和?

「阿姨會唸妳,那妳爸呢?」親代的支持,是思覺失調症患者的重要支柱。若繼母跟阿霞不和,那她父親的態度就更顯關鍵。

「阿爸都不吭聲,但他叫我去田裡,交代我兩排地,教我怎麼種玉米。」阿霞眼睛像被突然點亮一般,「阿爸說,收成後我得自己去賣,賣多少都算是我自己的。」

嗯,有期待是好事,但思覺失調症患者普遍會因負性症狀(因疾病而喪失意志力,缺乏動機)而在貫徹工作上產生困難。以我過去在醫院的經驗,需要有老練的職能治療團隊才能讓個案願意做一些簡單的復健性工作。運氣好,功能較佳的個案,才有機會找到少數庇護性工作而有聊勝於無的收入。在個案的發薪日,我常常得語帶歉意地勉勵他們,「復健性工作的意義在於維持及恢復功能,收入雖然不理想,但能持續與人互動、調整好作息才是最重要的。」

清明前後,阿霞又來回診。一進診間,阿霞臉上得意之色毫無遮掩,「醫生啊,你知道我玉米賣了多少錢嗎?一萬多塊耶!」我壓下心中的訝異,盡量表現出嘉許的表情,「哦?」

「我很認真叫賣喔,菜市場很多人都跟我買!我也去衛生所、陶藝坊、麵包店賣給好朋友,他們都很捧場耶!」的確,阿霞有很多朋友。

她在衛生所「打工」過,所長會叫她幫忙做簡單的文書工作,打打電腦,也會監督她按時吃藥。她也在陶藝坊學陶,幫忙顧店;而她在麵包店工作時,老闆不僅教她怎麼做麵包,還讓她上街賣自己做的餅乾。這些朋友、街坊,看到阿霞在賣自種的,號稱有水果香氣的玉米時,都會在品評一番後開心地買個幾欉加菜,並暗地覺得自己買到便宜好貨。

砰!砰!砰!我腦海中頓時像跨年倒數般爆發了一簇一簇的煙火,這是社區精神醫學的烏托邦,這是奶與蜜的應許之地。

思覺失調症的病患在社區中得到包容,接收到善意,四處獲得鼓勵與機會,並在努力工作後得到讚許,以及,實實在在的得到報酬。而且,這些還是在最低限度的醫療介入下自然發展出來的。如果,我是說如果,每個思覺失調症的個案都能得到同樣的接納與關懷,那很多悲劇不會發生,很多猜忌與互相指責也不會出現,不只病患,所有的人都能過著安全一些的生活。

很難,我知道,大多數患者和家屬也都知道。思覺失調症患者發病時會被妄想及幻覺影響而變得多疑、怪異,認知功能下降不只使他們無法維持工作,也讓個案無法保持自己外觀的整潔,症狀破壞個案的現實感後會使他們無法有病識,不願配合治療;而社區對個案的排拒和敵意又會引發個案的憤怒。

這些結,都很難解。在城市,我們得費盡心力建構社區復健中心 (這常會因社區反對而無法開設)、日間病房、庇護工場,才能營造一些友善包容的場域,讓病患能稍獲喘息,在回到冰冷的社區之前多少獲得些許溫度,希望他們能因此撐得住外界的漠視與歧視。來到旗山後,我原本預期在醫療資源更缺稀的狀況下,個案的處境會更困難,但是阿霞讓我看到了不同的風景。

在農業小鎮,「社區」的味道淡些,而街坊的親密感濃密得多。這裏「看著他長大」這句話有著與城市不同的厚度。

麵包店的員工是阿霞的學姊,衛生所的同仁跟阿霞的爸爸都熟,陶藝坊更是多年的老鄰居,他們都知道阿霞還沒發病前是多麼憨厚的人,他們也見識過阿霞發病時的混亂,和病情緩和時的明顯轉變。雖然這些街坊偶而會亂出主意,但他們的善意(或有時出現的責罵)都真誠到令我感動。是這樣的環境,讓「師父」成為我見過最和煦的聽幻覺。

當然,即使同樣在農業小鎮,大多思覺失調症患者還是沒有阿霞這麼幸運。也許他們的症狀嚴重些,也許他們的退化更明顯,更可能的是,他們沒有阿霞這樣天真浪漫的個性能吸引到這麼多幫助他們的貴人。但阿霞確實讓我這個從城市來的精神科醫師看到了一種可能性,也許,有一天,在有些地方,思覺失調症患者能在願意包容的社區裏,過著被接納的生活。

李俊人醫師簡介

中山醫學大學醫學系畢業,目前在旗山執業,長期在彰化、嘉南等農業縣市服務,是台灣精神醫學會會員、台灣心理治療學會會員、台灣睡眠醫學會會員、嘉義市康復之友協會第一屆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