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觀糖事】之五:未被討回的正義——路易西塔莊園事件

文、攝影/ 阿潑

(本文章為系列專欄的第五篇,前四篇請見【菲關糖事】之一:蔗糖之島【菲關糖事】之二:殖民與糖【菲關糖事】之三:控制一切的美國【菲關糖事】之四:失敗的土地改革

作為一個外國旅行者,時常會被當地人被問到行程。在菲律賓旅行兩個月,終於抵達最後一個島、降落馬尼拉艾奎諾機場(Ninoy Aquino International Airport)後,遇到的第一個人還是這麼問我:「在呂宋,你要去哪裡?」
我在計程車上這麼回答司機:「路易西塔莊園(Hacienda Luisita)。」語氣遲疑,因為沒有把握他是否知道這個地方,而他如同過往聽到我這計畫的當地人一樣,發出一聲喟嘆:「啊,艾奎諾(Aquino)。」

臺灣人對艾奎諾(Aquino)都不算陌生。作為菲律賓反對黨領袖,他在1983年搭乘華航返回菲律賓的那刻,在機場被暗殺,因而激起反對馬可仕政權的浪潮。3年後,人民革命的力量將遺孀柯拉蓉.艾奎諾(Corazon Aquino)拱上總統之位,27年後,其子艾奎諾三世( Benigno Simeon Cojuangco Aquino III)也順利成為馬拉坎南宮的的主人。計程車司機說的「艾奎諾」,即是這個家族。

世人習於將這名字視為抵抗獨裁者的符號,但在菲律賓,「艾奎諾」也是一個被反抗的標記。這反抗力量,來自於路易西塔莊園。

從愛的莊園到糖業重地

路易西塔莊園位在北呂宋丹轆(Tarlac)地區,佔地約有6,543公頃大,約莫是首都馬尼拉(Manila)加上馬卡蒂市(Makati)的概念。這個莊園本屬於一位名叫Don Antonio Lopez y Lopez的西班牙莊園主所有,而他也將這塊地冠上妻子的名字,喚它:路易西塔(Luisita)。

這個以愛為名的莊園,被Don Antonio開闢成菸草田,透過自營的菸草公司TABACALERA大做生意。就像其他歐洲人的行徑一樣,這個企業控制兩個鄰近的省這麼大的土地,大肆開發與利用。

有些工人則無法屈服這種蠻橫的勢力,接連組織了兩個工會:CATLU (The Central Azucarera de Tarlac Labor Union)和ULWU(The United Luisita Workers Union),盡可能爭取勞動權益 。隨著西班牙人的合約效期即至,大批農工更是團結一起,強烈要求獨立後的菲律賓政府透過公共基金的方式,將土地還給人民。

但他們的聲音沒有被重視,土地還是落入商人之手。1957年,福建移民許寰哥(Cojuangco)家族先是從 TABACALERA手中買下了工廠,再跟菲律賓中央銀行貸款,取得整個莊園土地。中央銀行貸款的條件是:「十年後必須將土地歸還給人民。」

許寰哥的大家長也答應了。他說,「這是一個讓人民獲得土地的機會。」

和路易西塔莊園農奴比起來,能加入bungkalan對勞務比較有自主權,也能準時下工。(攝影/阿潑)

路易西塔莊園,從此成為一個糖業重地,一眼望去,盡是甘蔗田,隔年,丹轆開發企業(TADECO, Tarlac Development corporation)成立,丹轆的政治世家子弟艾奎諾,也成了第一任的主事者,因為,他娶了許寰哥家族的女兒柯拉蓉。

許寰哥與艾奎諾結成姻親,無疑是政商結盟。年輕的艾奎諾是當時總統馬格賽賽(Roman Magsaysay)的得力助手,深受總統賞識。當他和柯拉蓉結婚時,馬格賽賽甚至成了婚禮的主要出資者。許寰哥且在總統面前必恭必敬,誠懇地做出承諾:「絕對配合政府的土地改革計畫。」

形象清新的艾奎諾,一手經營政治,一手打理家族企業。他以處理反叛軍為由,利用土匪和流氓作為私人軍隊,好控制丹轆與路易西塔莊園。這個時期開始,也不停傳出工會領袖被暗殺的消息。

我以為這段歷史太細,大部分菲律賓人一定無所知。不料,包含這司機在內都清楚這件事。「嗯,你知道啊。」我說。

「誰不知道呢。」他答,「那個屠殺這麼有名。」他指的是路易西塔莊園屠殺:2004年11月16日發生的那場面對農工抗議,與透過警力發動的鎮壓行動。這個屠殺也是路易西塔莊園的歷史標記,帶著憤怒和血腥。

股份分配制成為資方剝削的工具

路易西塔莊園大屠殺和土地改革運動有著密切關係。

1985年,一直希望能獲得土地的農民,終於等到一個奇蹟:地方法院法官Bernardo Pardo對許寰哥家族提出警告,要求他們將土地分給農民,但隔年,挾著人民革命力量登上總統大位的艾奎諾遺孀柯拉蓉,不僅沒有改革的魄力,還將法官Bernardo Pardo打入冷宮,甚至射殺了抗議群眾。這是獲得最高政治權力後的艾奎諾.許寰哥家族,首次以政府武力對付百姓。

但這個舉措激起輿論,逼得她不得不妥協,最終推出了一個效率奇差的土地改革計畫(見菲關糖事之四);但身為丹轆開發公司的合夥人之一,柯拉蓉不忘利用權勢在修憲案上動手腳,添加一項條款:土地擁有者只要能釋出股份,可免除土地改革的責任。

這就是所謂的「股份分配制」(Stock Distribution Option, SDO):只要工人們願意放棄土地擁有權,就可以持有33.3%的路易西塔莊園企業(Hacienda Luisita Incorporated)股票,公司獲利時,可獲得股息。在各種威脅利誘下,農場工人不得不投票支持,好讓這交易以壓倒性優勢通過。之後,他們才知道,自己得到的是廢紙,SDO其實是一場詐欺,也是侵佔土地的方式。

深耕東亞經濟議題的記者喬埃.斯塔威爾(Joe Studwell)在《成與敗》(How Asia Works: Success and Failure in the World’s Most Dynamic Region)中解析了這個問題:「在股份分配選擇之下,地主得以高估農業企業的非土地投入和管理費用, 並低估土地的價值,這就意味其股東只能得到極低的工作報酬。路易西塔莊園自變成股份公司以來,一直飽受罷工和騷亂困擾。」他說,農民工作一年的「分紅」只有區區2千比索, 約合43美元。

資方詭計當然不只如此,他們藉著各種理由剝削農工,例如,公司利潤決定權,是取決於資方,資方以世界糖價下跌、工人過剩、公司損失獲利為由,大幅縮減工人工資天數。工人所持的股票與股息幾乎為零。若有人抗議,資方也可以任意資遣,原本應該得到的工資、股票、股利,甚至土地也就一筆勾銷,從此喪失所有。

製糖季節》這部紀錄片詳細解釋了當時農工的處境:當時約莫有500個糖廠工人失去工作;農場工人每週只工作一兩天,每天工資則是194.5peso或3.5美金,不但低於最低薪資,還因為各種名目的扣除額跟還債,每日只剩下9.5 peso的工資。困於這種窘迫,農工們一天只能吃兩頓,小孩生病也無法就醫。為了活下去,他們只能想辦法賣水果或撿柴薪,否則連一點食物也買不起。當地農民感嘆30年來情況都沒改變,還有人說只覺得自己在枯萎。

Ka pong下田摘採已成熟的玉米。談起當年的罷工行動,她也是其中之一的受害者。(攝影/阿潑)

憤怒的歷史標記:路易西塔莊園大屠殺

忍無可忍的工廠與農場工人,在CATLU、ULWU帶領下,自2000年開始長期罷工,要求許寰哥家族提高工農薪資並歸還土地。但許寰哥家族坐視不理。民怨因而越積越高,2004年11月6日,他們開始在CAT (Central Azucarera de Tarlac)的兩個工廠前進行長期罷工,抗議農工達6千人之眾。

1956年出生的Florida (Ka Pong)Sibayan和其他婦女一樣,為了聲援丈夫的罷工行動,投身農作,在那些不願交換股份的農地、作為抗議基地使用的土地旁埋頭工作。日後她將當時的薪資收據給我們看,「這樣的錢(9.5 peso,7塊臺幣不到),連搭jeepney(菲律賓的大眾運輸工具,類似臺灣的公車)都沒辦法。當然要爭。」

由於罷工人數越來越多,工廠生產線無法運作,加上許多團體從外地前來聲援,許寰哥家族再也無法漠視,竟動用地方軍警系統。頭兩天,軍警不對騷擾罷工、驅離罷工群眾,但都被反制回去。停工幾天。群眾更團結了,他們相信自己會勝利。但許寰哥家族並不因此妥協,他們勾結勞動部長發佈「接管權限」,在接管權限下,得以出動武力制止罷工情勢。

但群眾仍天真地認為能以「實力」對抗「武力」,相信他們的人數足以和政府武力對抗,於是數次手勾手,築成抵抗的人牆來面對持著警棍盾牌的軍警,也幸運地一次又一次瓦解驅散危機。

衝突到了16日達到高峰。運輸車、裝甲車聚集,先以水柱將群眾打散,再施放催淚瓦斯,最後是槍彈和裝甲車一起出動鎮壓。最後,有14人喪命,其中包含2名兒童,超過百人重傷。

Florida (Ka Pong)Sibayan也是其中之一,「我們不過要求權利、工作跟薪水,但許寰哥艾奎諾家族卻賞給我們子彈、催淚瓦斯跟水砲。我看著在糖廠前的同志因為眼前的傷亡咆哮跟嚎哭,而我就是他哀嚎的其中一個對象。」

然而,軍方卻宣稱自己沒開槍,開槍的是罷工的人,將矛頭與罪責指向群眾。於是,這場鎮壓(屠殺)幾乎無法受到司法審判,也沒有在政治上被處理,即使向監察部門提出申訴,都以證據不明為由被駁回。直到2014年,國家調查局才公開一份事件報告,僅僅如此而已。

但路易西塔莊園的農工未曾遺忘這些亡魂,他們仍繼續豎立起前哨,用自己的方式一次又一次抗議和爭取,一直到今天。

眼前本來是一片蔗田,如今成為農民的寶,成為普通田園。(攝影/阿潑)

這是一首難唱的歌

這是我在前往路易西塔莊園之前,蒐羅到的故事與話語。我忍不住懷疑,這些故事對年輕一代有何意義?我問路易西塔莊園一個名為Caloy的26歲青年:「這地是他們的嗎?」我比了比莊園裡的農民。

「地主的。」暴牙的他,說話時常習慣翻了翻白眼,「再怎麼認真工作,都不會屬於他們的。也不能為自己賺錢。但至少可以吃飯。」他往前比了比:「這些地以前都是蔗田,甘蔗不能吃啊。」

我轉問他2004年那場屠殺的故事。當時,他還是個少年,沒有出現在罷工現場,日後也都只聽大人說起,而學校不准談也不會說。

但他還是對我呢喃:「對我來說,這些抗議的人都活在故事裡,就算這是一首難唱的歌,他們還是會繼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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