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農半音樂】和你一起,輕快的生活

文字 林玠芷/攝影 吳尚鴻/照片提供 以莉.高露、陳冠宇

「我們移居不是什麼華麗轉身,就是要想辦法生活下去。」臺東長濱的天氣晴,亮晃晃的陽光穿透稀稀疏疏的葉子,打在「長濱船團基地」上,陳冠宇坐得四平八穩,一旁的以莉.高露(Ilid Kaolo)爽朗的笑說:「很多人以為我們當初去南澳種田是因為很有錢,怎麼可能?有一次我們正手工打稻穀的時候,一個路人經過,說在公視看過我們,形容說:『你們就是在臺北走投無路來這邊種田的!』某個程度來說,也不能說他錯啦。」語調徐緩幽默,他們看起來已經不在意且舒適自在,搬來長濱十年,陳冠宇說他們歷經不同生活方式,更開啟「3.0」的人生階段。

收割前飽滿的稻穗。
收割前飽滿的稻穗。
採訪前一日, 以莉.高露(左)海泳被水母螫到臉,說臉的狀況跟電影《射鵰英雄傳之東成西就》裡面梁朝偉的香腸嘴一樣,只好一直戴著口罩。
採訪前一日, 以莉.高露(左)海泳被水母螫到臉,說臉的狀況跟電影《射鵰英雄傳之東成西就》裡面梁朝偉的香腸嘴一樣,只好一直戴著口罩。

身分多元的陳冠宇,是長濱船團團長、冰淇淋店店長、專輯製作人、錄音師,過往也曾是樂團「觀子音樂坑(後改組為「交工樂隊」)」貝斯手,「好客樂隊」主唱、貝斯與木吉他手,曾獲得數座金曲獎。阿美族血統的以莉.高露,曾擔任傳統原住民歌舞團「原舞者」團員,加入「野火樂集」音樂品牌,二○一一年推出首張創作專輯《輕快的生活》,一舉拿下金曲獎多個獎項,沉潛四年,發行專輯《美好時刻》,在募資平臺行銷預售獲破千位贊助者支持,二○二一年第三張專輯《尋找你》亦從募資出發,成績斐然,金額衝破百萬。

表演工作完成後,以莉.高露(右)也會和陳冠宇一起進行農務。
表演工作完成後,以莉.高露(右)也會和陳冠宇一起進行農務。

生活1.0:藝術家的城市生活

一九九六年退伍後,陳冠宇便開始樂團演出,同時在「友善的狗音樂製作有限公司」(現友善的狗文化活動股份有限公司)擔任助理實習,學習錄音工作的各種細節。「當時認識的朋友們都在做音樂,幫他們錄音就成為我的工作之一。後來樂團觀子音樂坑改組成交工樂隊,基地也從淡水轉到美濃。」他回憶當時接觸很多農業議題,儘管沒有親自從事農業,創作依舊與農息息相關,以音樂作為理解和發聲渠道。

交工解散後,他組了好客樂隊,常受邀在各地表演,也是在這兩個樂團時期,陳冠宇開啟了音樂之路的新角色——製作人,「一九九八到二○一○年我錄過雷光夏幾張專輯、王雁盟的手風琴專輯還有胡德夫的《匆匆》,包含之前交工也是。」約二○○七年時,他因為工作到臺東演講,歌手巴奈帶他到池上走走,眼前的田野風光,讓習慣城市生活的他感到震撼與訝異,心裡驀然想找機會移居此地,「其實我做很多事情都沒有原因,就是直覺,一開始我每個月都來這邊,找人亂聊天。」

漫無目的的閒晃,直到認識池上萬安社區協會的總幹事蕭仁義,不僅招待陳冠宇住自己家讓他省下民宿費用,更為他引路介紹農夫,「我認識了這邊的米王蕭煥通,也決定跟著他學習有機種植。」也是在這時,他認識了與許多樂團合作的以莉.高露,還拉著她一起種稻。「他不只找我,還拉一堆朋友一起,有時候人家都不想接他電話。」以莉.高露開玩笑說當時其實有點害怕,不論是蟲,還是把腳伸進滿是泥土的水稻田裡,心裡會一直感覺好像有東西就在腳邊,「拜託,我們是小姐內,但是說怕好像有點遜,就也是硬著頭皮做了。

農忙時的便當:自己種的白米糙米飯和蘿蔓萵苣生菜,配乾煎魚。
農忙時的便當:自己種的白米糙米飯和蘿蔓萵苣生菜,配乾煎魚。

生活2.0:移居務農、唱歌的日子

二○○八年,兩人和一群好友們幫農之餘,共同製作了《愛吃飯》專輯,創作關於親自務農的一切,悠揚輕盈的曲調,一如稻田裡輕輕吹過的微風,〈如果我〉裡面寫道:「如果我不曾受傷/我現在應該在遠方/遠方/遠方」彷彿預示著後來他們的去向。

二○○九年,一股熟悉且無理由的躁動在陳冠宇心中升起,似乎有些什麼正在召喚。「當時我很想獨自操作一塊田,自己用身體完整感知更多鋩角和細節。」當時以莉.高露老家有一塊三分大的田剛好休耕,他們便一同回到花蓮鳳林,從育苗開始種稻。

農務繁忙,於是他們開始分工,配合彼此──陳冠宇專注農作,以莉.高露則持續臺北的表演工作,兩地通勤維持收入。

以莉.高露歌聲美好而清亮,在舞臺上總能輕易讓聽眾沉浸。
以莉.高露歌聲美好而清亮,在舞臺上總能輕易讓聽眾沉浸。

種一塊田需準備些什麼?一般來說務農要有器具,但初期,兩人全部採用手工──提著鐮刀挖洞後,就開始插秧種田。農地太小收割機不願出動,那就自己採收,再利用舊的檜木泡澡桶架網子,甩打稻穀。稻穀量不夠多,碾米廠不願接單,便獨力用木臼搗,然後拿到電風扇前翻動,分離白米和殼──這些智慧都來自以莉.高露母親的教導。

有了花蓮的種稻經驗,他們嘗試挑戰種更大的地,當時在宜蘭因「南澳自然田」契作代耕,有一股移居從農潮,兩人跟上這股風潮,在南澳分了四至五分地種稻。陳冠宇苦笑說,儘管當時其實窮到底了,同行的農友們也各有自己的問題需要解答,卻是務農最快樂的時光。他形容:「一群對人生有很大懷疑的人,用勞動鍛鍊自己的身心,剛來時都白白胖胖,後來都黑黑壯壯。」

不僅結識許多好友,二○一二年他們結婚,在這裡生下女兒娣樂伏.以莉。

其實移居前他們什麼都沒準備,以莉.高露笑說,倆人就是用堅強的內心去面對,「那時候哪有什麼存款,就是一個地方過不下去了,想辦法到別的地方過下去,但沒有什麼害怕。」她也在那邊寫出自己首張、並由陳冠宇擔任製作人的專輯《輕快的生活》,儘管農事勞累,她卻感覺身心前所未有的平靜,反而有時間回顧生活,從中找到想講的話,和許多靈感。

二○一五年,以莉.高露以母親的身分與視角,產出第二張專輯《美好時刻》,其中〈優雅的女士〉為紀念歌手派娜娜(本名高菊花)之歌,而〈今晚天空沒有雲〉則是因為太陽花學運心有所感之作,她的生活理念就和〈好好活下去〉的歌詞一樣:「親愛的我會好好活下去/不管是什麼樣的打擊和委屈/不在意/和你一起好好活下去」。

耕種梯田時只有兩個小區域靠路邊,所以插秧需要人工搬運秧苗,陳冠宇更自製了背秧苗的背架方便運作。
耕種梯田時只有兩個小區域靠路邊,所以插秧需要人工搬運秧苗,陳冠宇更自製了背秧苗的背架方便運作。
被山豬侵擾過的稻田,有明顯的不規則空洞。
被山豬侵擾過的稻田,有明顯的不規則空洞。

生活3.0 :手作冰淇淋與航海人生

為讓女兒生活在阿美族的環境中,二○一六年,他們移居長濱阿美族部落,參與當時剛成立的阿美族共學園,以莉.高露專注照顧女兒,陳冠宇則先在石梯坪租了兩分地的梯田嘗試,進而決定在竹湖租下一甲兩分的田,全心投入種稻,農忙期幾乎整天在田間工作。直到二○二一年,他決定結束務農。

「有滿多原因,一來是這邊的動物常破壞稻田,像是山豬、猴子……幾乎損害我收成差不多六分之一。」另外一個決定性因素,是因為疫情衝擊以莉.高露的演出工作,影響生計,讓他們決定創業。而怎麼會選擇沒有相關經驗的義式冰淇淋?「因為女兒喜歡吃冰淇淋,而且這是可以讓大家都感覺愉快的甜點。」陳冠宇貸款五十萬,開了「迷你義式冰淇淋 mini Gelato」冰淇淋店,口味每日新鮮製作,最受歡迎的是長濱黑糖海鹽口味,選用在地手炒黑糖,完美平衡風味且濃郁。

以莉.高露也會不定時現身冰淇淋店,歡迎大家光臨偶遇。
以莉.高露也會不定時現身冰淇淋店,歡迎大家光臨偶遇。
店內有些季節限定口味,如柚花紅烏龍奶茶,與柚花一同薰蒸的紅烏龍香氣飽滿。
店內有些季節限定口味,如柚花紅烏龍奶茶,與柚花一同薰蒸的紅烏龍香氣飽滿。

二○二一年歷經重大轉變的他們,除了結束務農、開設冰淇淋小店,以莉.高露也發行了第三張專輯《尋找你》,其中以族語創作的〈女人島〉,結合了阿美族神話,畫面描述一群人聚集在沙灘上準備出海,太陽升起就將船推入海,揚帆並航行,「這原本是我的想像,沒想到後來變成了具象。」以莉.高露說,如今這首曲子是他們每次出海前除了祈禱,都一定會唱的歌。

而現在一口帆船經的陳冠宇,又是怎麼從務農轉向與船相遇的呢?

二○一九年,陳冠宇買了一批木頭想自己手工打造夏威夷式帆船,夢想能夠親自創造與海洋連結的生命經驗。不過,因為臺灣較少造船相關資訊,他幾度受挫放棄。直到二○二二年再度找回信念與耐心,幾乎翻爛各種書籍,參考網路影片介紹,練習熟稔繩結綁法,二○二三年,終於完成屬於自己的帆船。

不過,操作帆船也需要大量技術與知識,陳冠宇進一步報名臺東帆船學校成人班,深入了解風帆文化與實際如何操作。這次他和過往一樣,喜歡做的事情就找以莉.高露和朋友們一起投入,成立長濱船團。

船團出海前必須進行虔誠祈禱儀式。(攝影 Wang Ling Lee)
船團出海前必須進行虔誠祈禱儀式。(攝影 Wang Ling Lee)
雙體船「瑪卡妮」是由陳冠宇打造的第一艘單體船改造而成。(攝影 阿飛)
雙體船「瑪卡妮」是由陳冠宇打造的第一艘單體船改造而成。(攝影 阿飛)
陳冠宇為確保安全,對船體結構細節極為了解與講究。
陳冠宇為確保安全,對船體結構細節極為了解與講究。

先從在河裡練習槳和舵開始,花費漫長時間練習才終於能正式出海航行。陳冠宇說,想操作風帆首先要學的,就是翻船了要有能力自己翻回來,他神情認真,「以自然為動力真的沒那麼簡單,在海上人很微小,會有許多狀況發生,我們平安航行除了技術,也要有很多好運。」如今船團穩定運作,有三艘帆船,也開設文化課程提供大眾一起參與,航行體驗活動則以沿岸航行為主。

陳冠宇與海洋的親密接觸,仍持續航行著。而以莉.高露呢?談起生活與音樂,她說:「目前生活的一切,都是幸運,像唱歌,我有想像變怎樣的歌手嗎?沒有,但做了就要好好做。」走一步算一步也可以,過自己喜歡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事。

長濱的海與陽光讓人想要留下。
長濱的海與陽光讓人想要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