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小麥】風起大城,臺麥復興 ——黑翅鳶農場

左為父親林世勳,右為兒子林浩學。

左為父親林世勳,右為兒子林浩學。

文字 盧國榮/攝影 吳尚鴻/照片提供 黑翅鳶農場

車沿著彰化竹塘往海口開去,風吹得強勁。十月底,稻穗在鄉道邊金黃燦爛,循著路標進入大城,地景突然近乎光禿,只有成排綠油油的新生小麥苗竄出。這裡的地貌單調,季節語法樸實:夏稻、冬麥;雨停了、風上場。這樣的氣候和土性,讓曾經一度消失在政策和進口潮中的作物,悄悄回到舞臺中央。

彰化大城,被稱為風頭水尾之地。海口帶鹽分的土壤,砂壤與黏土交錯,排水通暢,種種看似嚴苛的生長條件,卻恰好適合冬季旱作,低溫、少雨,容易栽種管理的粗放作物—小麥。

日治時期臺灣冬季閒田多,小麥曾一度鋪滿島嶼。戰後,受到進口小麥的衝擊,加上雙期稻穩坐主食位置,國產小麥的種植面積大幅減少。直到近十多年,一戶人家決定把時間倒回去,把麥種回來。

把小麥種回來:一個家族的逆風

林世勳的動機非常簡單:把小麥種回來。阿公阿嬤輩種麥的記憶,是他後來所有決定的嚮往。幼年時,他記得金黃麥穗鋪滿田面,像海,大風一吹,麥浪翻騰;記得廚房蒸氣裡的麥仔粿與麥仔餅,粗糲、帶麥香和甜度。他強調不談情感,只看實際面:其一,政策面鼓勵二期稻田改種契作雜糧等戰略作物,依公告按公頃給予轉作獎勵;其二,全球趨勢走向高纖、低升糖與抗性澱粉攝取,雜糧具優勢,稻米相對不足。

當雜糧端回桌面,他著眼的不只是飲食的另一條路,也是農業結構的擺正。如果雜糧的缺口一直仰賴進口,整片平原只種稻,產量容易過剩,稻米價格往下,農民更辛苦。若能讓冬季閒置的田地轉作小麥、薏仁、蕎麥等雜糧,讓季節有切換,作物多樣也許能把價格和風險拉回平衡。

收割小麥的盛況。
收割小麥的盛況。
田間鳥害十分猖獗。
田間鳥害十分猖獗。

兩次穗上發芽:失敗的重量與契約的邏輯

起步那年,林世勳與農民談好契作、保證收購,卻遇連日降雨、穗上發芽。小麥發芽,酵素會破壞澱粉結構,影響麵粉的發酵、膨脹,不利製粉,也難以做出蓬鬆麵包。一百多噸的庫存擱置,讓他壓力山大。他當時仍屬外行,為了守信,仍照價收購,最後只能把那批小麥當種子便宜賣出,再撒回田裡,耗費兩年,倉儲才消化完畢。

第二次穗上發芽,他把經驗寫進契約:遇到穗上發芽,有條件議價,轉做其他用途,「我保證收購,但是你便宜賣給我。因為老天爺無法預測,只能不讓自己賠錢,也不讓農民賠錢。」第一回穗上發芽付了兩年的倉儲學費,第二次讓契約長出避險條款。

更重要的是改變小麥耕作期—提早播、提早收。中部契作的麥田,從彰化福興到雲林麥寮,提早十幾天播種和收割,讓收穫期落在農曆年前後,避開梅雨。更把契作版圖刻意劃在新竹以南、臺南以北的沿海區域,遠離北部冬春兩季的綿綿陰雨。

林家興分擔父兄志業,主要負責麵包端製程研發。
林家興分擔父兄志業,主要負責麵包端製程研發。
林浩學曾北上學習製作麵包,經過不斷實驗改良,開發出使用全粒粉製作的雜糧麵包。
林浩學曾北上學習製作麵包,經過不斷實驗改良,開發出使用全粒粉製作的雜糧麵包。
彰化大城的小麥作期多採「提早播、提早收」,約每年十月中播種、隔年二月中收割。
彰化大城的小麥作期多採「提早播、提早收」,約每年十月中播種、隔年二月中收割。

黑翅鳶的歸來:從一鄉到一島

小麥冬季旱作的特性,不噴農藥與除草劑,就能降低病蟲害,不再只是口號,而是可操作的田間日常。雜草偶有,除以機械;害蟲偶現,強風與低溫已消弭大半。

友善農作的麥田,出現小型哺乳類與昆蟲。黑翅鳶開始在田上空定點徘徊,傍晚順風而來,翻身俯衝,帶走一隻田鼠。林世勳因此把農場命名為「黑翅鳶」,也寄託一個更大的想像:如果更多鄉鎮,冬季田裡的常態是種植雜糧呢?黑翅鳶飛行的弧線,會不會在全島的天空拉出事業版圖的經緯?他們開始嘗試把契作擴展到清水、外埔、花蓮等冬季合適的地帶,全臺契作雜糧面積破三百公頃。這不是純粹逐量擴張,而是把「不施藥、冬季旱作、全粒粉」搬到更多地方。田間有足夠的麥,才有足夠的鼠,才有猛禽的回返;市場上有足量的全穀麵包、饅頭與麵條,才會讓雜糧不再是點綴,而是餐桌的日常。

黑翅鳶捕鼠的英姿。(攝影 Oguenaydin on Adobe Stock)
黑翅鳶捕鼠的英姿。(攝影 Oguenaydin on Adobe Stock)
當年穗上發芽的經驗,負債壓力讓林世勳頭髮都白了。
當年穗上發芽的經驗,負債壓力讓林世勳頭髮都白了。

麥田到烤爐:一家人的分工與供應鏈的建立

父親林世勳開疆闢土。大兒子林浩學負責種植,把「提早播、提早收」變成作業標準,把灌溉、播量和地塊差異因地制宜,盡可能降低天候風險。

小兒子林家興則負責麵包,一端是研發,一端是技術轉移,協助代工廠與烘焙業者用全穀物做出穩定的產品。從選種、磨粉到麵團水合,他們知道自己的粉需要不同的製程,便把配方與工序一併交付給合作夥伴。不只是賣粉,而是與業者協作出量產的可能性。

紅豆和大麥煮成的雜糧粥,清甜不膩,既潤喉又回甘。
紅豆和大麥煮成的雜糧粥,清甜不膩,既潤喉又回甘。
雜糧麵包吃得出穀物香氣,纖維柔軟卻耐嚼。
雜糧麵包吃得出穀物香氣,纖維柔軟卻耐嚼。

品種與風味:從釀酒小麥到全粒粉

他們手上的小麥品種,是早年為釀酒引進、在臺灣少有改良的「臺中選二號」。澱粉和甜度含量高,做麵包的麵團筋性和口感質地會與進口小麥有相當差異,卻在風味上有自己的座標。他們主打全粒粉,保留麩皮與胚芽,富含膳食纖維、油脂與微量元素。林浩學說,這種麥原先被賦予的是酒廠的命運,放進麵包,需要重寫配方語法:本土小麥的筋性和蛋白成熟度不同,需參考歐陸麵包的做法,調整麵團吸水與發酵時間來把粉揉開,而不是靠機器馬力把筋攪硬。於是在他們桌上咬到的是全穀的實心—越嚼越甜,越嚼越香。

雜糧結構的轉身:政策、風險與市場

把小麥種回來,並非獨立於市場結構之外。當進口穀物因稅賦、運費、碳權等變數浮動,本地雜糧的成本優勢並不明顯。臺灣地塊小、機械效率難與美澳大田相比,單位成本常是進口的數倍。現實因此要求另一種策略:把小麥種植規模經濟化,擴大契作面積,才能建立穩定供貨與庫存緩衝,讓烘焙與食品廠願意把配方切換到本土粉;在政策面,水稻轉作的獎勵與雜糧支持,則讓冬季田面的選項變多、風險變低。

市場端也要改變思維。進口小麥的便利性與穩定性,讓烘焙廠很難貿然換粉;本土小麥一旦遇到歉收或品質波動,廠商容易退場。林家選擇以產量與技術支持來換取信任:承諾兩年不斷貨,協助調整攪拌、發酵與配方,把全粒粉導入吐司、歐式麵包與麵條等常規產品。當「穩定供貨」與「能做出好吃的東西」同時成立,供需鏈才有可能從單次採購,變成長期關係。

林家契作多種雜糧作物,由左至右為薏仁、大麥、小麥。
林家契作多種雜糧作物,由左至右為薏仁、大麥、小麥。

文化的接續:從麥仔粿到現代麵包

林世勳常說,上一代不吃白麵粉,因為沒有那樣的製粉技術; 他們吃的是含麩皮與胚芽的全粒粉,做的是粗糲卻飽含麥香的點心。這不是浪漫的想像,而是一段真實的飲食史。如今,把全粒粉重新放上檯面,不是宣言,而是讓味覺自己說話—歐式麵包越嚼越甜,吐司油脂更少卻更紮實,麵條帶著麥香的餘韻。

每年十一月中正是蕎麥花開花的季節。
每年十一月中正是蕎麥花開花的季節。

黑翅鳶農場把重心放在磨粉與技術服務,少做終端販售。做粉、做標準、做示範;讓合作夥伴在各自的通路中實現本土雜糧的可能。這種定位有點像把看不見的基礎設施搭建起來,讓市場慢慢有流動。當技術被整理成可轉移的知識,更多烘焙坊與代工廠開始把本土雜糧納入配方,本土小麥文化,才有可能從土地裡長回來。

從竹塘的稻浪到大城的麥綠,臺灣的冬天有了新的顏色。讓雜糧走進主食,用全粒粉說話,請黑翅鳶作證。把小麥種回來,這句鏗鏘有力的宣言,對林家而言,不是口號,而是橫跨兩代的工程與耐心。

林家契作的蕎麥花田。
林家契作的蕎麥花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