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蕭函青/攝影 賴力瑜
客人問:「現在要撈嗎?」林信弘抱出一個鋼盆:「剛好雜誌社要來拍,我先撈起來了,你看。」盆底躁動不安,傳出尖銳爪子刮金屬的沙沙聲。
我們探頭看,一隻草綠色的扁平甲殼生物,用爬蟲類的狹長眼珠瞪視我們。頭尖嘴細,像烏龜又像鱷魚,充滿皺褶的長頸生猛有力,在空中不斷揮舞,甚至可以轉動一百八十度往後攻擊,林信弘提醒:「小心別被咬了!」客人笑道:「被咬住的話,好像要打雷才會放開吼?」這隻個性兇猛的綠甲小獸,就是礁溪的隱藏美食、滋補聖品──溫泉鱉。
燥熱的初秋,一輛豪華休旅車優雅地穿過宜蘭礁溪田間,轉進奇立丹路曲折蜿蜒的巷弄,緩緩停泊在樸素老透天前。斑駁鐵門後,礁溪溫泉甲魚養殖場「鱉力泉」的主人林信弘已在此恭候多時;雖然遠離溫泉飯店林立的鬧區,水溝蓋仍冒出蒸騰熱氣,林信宏知道客人此番長途跋涉,可不是為了泡溫泉。
司機把車停好,客人小心翼翼下車,林信弘特地交代我們:「做生意的客人都很低調,不要拍到他的臉。」開門相迎,領著貴客鑽進房子後方,視線豁然開朗,幾畝方池映入眼簾,水質墨綠難以見底,水面不斷浮出細小氣泡,似乎有無數小眼睛在窺視。
地熱美食,饕客尋蹤
今天的買家謝先生是熟客,本次為了設宴擺桌,特地開車來宜蘭,要活抓一隻鱉帶去給大廚料理。他大方分享:「卡早阮老爸就常常來買,伊吃到九十幾歲,猶原有夠勇。」講到後面有點害羞,「啊不過,最好不要常常吃啦,會比頭還硬!」至於什麼比頭還硬他就沒交代了。
鱉又稱甲魚,在中國南方也稱為水魚,華人一直有食鱉進補的傳統,臺北醫學大學的郭忠豪博士曾研究臺灣養殖鱉的食補文化,發現鱉甲、鱉肉、鱉蛋、鱉血都被視為滋陰補陽、活血健骨的好材料。輔仁大學食品科學系的研究也證實,鱉肉飽含膠原蛋白,還有超過二十種人體所需的胺基酸,也沒有謠傳中膽固醇的問題,是低脂高蛋白的營養好食物。
臺灣養殖中華鱉(Pelodiscus sinensis)的歷史從日治時期開始,一度外銷東洋成為高檔又獵奇的食材,日本網站《市場魚貝類図鑑》上,中華鱉的「味の評価度」一項還得到★★★★(四星),被評為「非常に美味」。
礁溪鄉是臺灣特殊的養鱉產地之一。鱉是怕冷的變溫動物,天冷時鑽入泥底冬眠,中南部的氣候其實更適合生長,但礁溪得天獨厚,因為有地下泉源挹注可以穩定水溫,碳酸氫鈉泉富含的各種礦物質,也讓鱉更有活力。
在很多老一輩臺灣人的回憶中,坐火車去湯仔城浸溫泉,再買鱉肉進補,是一趟完整的養生路線。「有個阿姨八十幾歲,她拄拐杖喔,每年都從瑞芳坐火車坐到礁溪洗溫泉,再走路到我家買鱉肉。」林信弘掰著指頭細數老客人,突然愣住,再緩緩說道:「啊,這兩年都沒看到她,可能不在了。」
溫泉養殖的時代眼淚
林家養鱉已經超過六十年。他們是來自臺北萬華的家族,大伯林秀和在一九三〇年代去日本發展,看中溫泉養殖商機,引進日商投資,他們選中礁溪這塊地,原本養的是當時流行的鰻魚,養鱉是加碼投資,卻逐漸變成主力。後來父親林繁盛留在臺灣照顧養殖場,大伯再協助外銷日本。門口仍掛著古樸的舊招牌「スッポン養殖場」(甲魚養殖場),還可以看出當年臺日合作的濃濃昭和氣氛。
送走客人以後,林信弘終於有空招呼我們:「坐吧,我本來想請你們去旁邊的金車咖啡館喝咖啡,環境比較好。」這不是客氣話,養殖場的工作區是悶熱鐵皮,破舊程度也像是昭和年代留到現在。二〇一四年他們夫妻從中國返臺,十年來無論是無風的酷暑,或東北季風刺骨的月份,他們都在這裡勞動。
環境苦,林信弘也總是眉頭深鎖,他佝僂著身子,帶我們去池邊拍攝,但鱉的警覺性極高,只要池邊稍有動靜,原本優閒晒太陽的鱉,會紛紛跳入水中逃竄。我們問林信弘是否要穿青蛙裝、才能深入池底抓鱉?他懶懶地說:「有外人在的時候,會穿啦,沒人的時候,我都穿丁字褲下去。」問他控制鱉蛋孵化的技巧,他則表示:「我也想坐在上面孵,但是我太重了。」我們才發現這位愁容滿面的大叔,其實很幽默。
不過鱉蛋的孵育確實是養殖存活的關鍵。一顆蛋平均要四十五天才能孵化,孵化後又需半年成長,早期折損率高達四成。林信弘改裝家中透天老宅,自己設計水路、電路、又把保麗龍埋進牆內,打造恆溫蛋房,終於把生存率提高到七成五。幼鱉出生,還需訓練吞餌,成長到中小鱉體型,再移到小池塘罩網,物理隔絕外在天敵禽鳥,也要照顧鱉的情緒,避免鱉群驚慌受傷,還得區分公鱉、母鱉的分類飼育,講到這裡,他慎重告知:「不能告訴你們太多,這是我的商業機密。」
雖然養殖技術是機密,但對自己的生命歷程,他倒是坦誠相告。「我每天的工作喔,早上第一個工作是幫我爸做早餐,第二個工作是被我爸罵,第三個工作是被我老婆罵,然後才做其他事。」一旁被逗笑的清秀美人,就是林信弘的太太小玉,她好像很習慣老公認真地胡說八道,笑著說:「人家想知道的是正經事。」他反駁說:「我說正經的啊。」他回頭指指家裡面的父親,「我是被困在這裡,被我爸牽絆住了。」
男兒返鄉池猶翠 麗水有鱉新長成
林信弘大學念文化企管系,畢業後在臺北的貿易公司上班,每到週末回家,卻又要收拾滿池子被養死的動物屍體。父親曾一次買回三千隻小鱷魚,一個晚上就折損半數。一九八一年那次驚人的暴雨,礁溪地下水暴漲,鱷魚趁亂脫逃,他帶著長工滿街追捕,疲於奔命才全數捕撈回來;他想改善養殖場經營,卻跟父親多有摩擦,大吵離家收場。
他去中國工作了十幾年,直到父親更衰老,兄弟因為照顧問題爭吵不休;二〇一四年他帶著第二任太太小玉回臺灣,重新面對父親,和一池的鱉。「養鱉,是無奈的選擇。」他嘆了一口氣:「日文的學習是『勉強』,我就是被勉強了,但我也學到很多,我戰勝了養殖的困難。」
他接手的第一個春天,就死了六千隻鱉。他到處找方法,從水質、溫度、硬體設備等,一步步改良,終於撐過最辛苦的時候。連高雄五星飯店的日本主廚也來一試成主顧,「那個日本人說他試過很多鱉肉,我們是品質最好的。」
但隨著老客人凋零,市場快速萎縮,二〇二〇年疫情讓觀光產業大受打擊,少了泡溫泉的散客,更是雪上加霜。目前他們靠著熟客的訂單勉強支撐。也想過網路行銷,他們都不熟練,試著拍些生鮮鱉肉、小鱉破蛋的照片,結果還沒打響名號,平臺就認定「血腥畫面」把照片都屏蔽。
對此,小玉只是害羞地吃吃笑,「哎呀,我也不會修改,就這樣吧。」曾有同業盜用她的照片,客人發現了,為他們打抱不平,但她也只是微微苦惱:「哎呀,怎麼辦?」就繼續回頭忙碌了。林信弘埋怨:「她就是笨,什麼都不會,所以才被我騙來鄉下地方,過這種苦日子。」
其實是假抱怨,真放閃,他們夫妻感情很好,每日晨起一起餵鱉、餵雞、打掃換水。講好不生小孩,但養了一隻黑色土狗,號作烏仔(oo-e),烏仔十分有靈性,白天有鷺鷥、晚上有暗光鳥,都會飛來叼走小鱉,烏仔會衝上去狂吠,盡忠職守。
這兩年,林信弘視力衰退,清修鱉肉的勞動,就交給心細手巧的小玉。他稱讚:「她是我看過手最靈敏的人。」早期養殖場不負責宰殺,但許多客人不會料理,小玉加入後,負責代客宰鱉,俐落地剝除鱉甲、腸道內臟,再仔細修除內膜脂肪,留下鱉蛋和鱉肝,三分鐘內就能分解好一份乾淨的生鮮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