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謝欣珈／攝影 陳彥君
大武山下，鬆散的紅土被紺紅的鳳梨葉覆蓋，隨著緩坡起伏，在那種總是把頭皮晒鬆然後晒傷的陽光下，像是晒一床巨大的棉被。為了躲避過晒，鳳梨農阮氏政清晨四、五點就起床到田裡工作，等七、八點太陽出來，越熱越容易累，才回家休息到下午，再去巡檸檬田、芋頭田，還有種榴蓮蜜賣給印尼、泰國、菲律賓等來臺灣工作的「外國人」。等到太陽下山稍微涼爽了，她會再去一次鳳梨田澆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我老家那邊沒有山，越南沒有冬天。這裡就很乾，從上面熱下去，太陽下來也是從下面熱起來。」阮氏政講她嫁來屏東高樹之後不習慣的事，第一個就是「熱」。出生在越南南部，離胡志明市西邊兩百多公里、車程大概四、五個小時的農村；有很大很大的湄公河、稻田，和很多很多種類的水果，有一些是酸酸甜甜的，很多種臺灣沒有。樹很多水氣也多，沒有冬天但夏天不過熱，「出來就是河啊，可以划船可以游泳，不像這裡都沒有，去到田裡要找樹木躲起來也很難，夏天熱到受不了。」
姊妹作伴，開展臺灣新人生
家裡務農，從小她就會到田裡幫忙農事，八、九歲時越戰結束百廢待舉，一直到她十八歲，家鄉依然什麼都缺，也沒工作好做，只好到大都市胡志明市學理髮，還開了一間理髮店。她是排行第九的么女，大家都叫她「阿九」。第八的姊姊大她兩歲，比她早嫁來臺灣，住在高樹隔壁的美濃。「她很疼我。」因為感情好，想要阿九也來臺灣，「她自己一個人來這裡也是很孤單啊。雖然這地方我什麼都不懂，有怕在心裡，但是有姊姊在這裡，沒關係。」二〇〇一年，阿九滿三十四歲，姊姊帶著她未來的老公到越南，把她娶回臺灣。
鳳梨田埂上，阿九邊講她的故事，摩托車聲越來越近，停到她旁邊。是她的先生王正輝，路上看到我們便來湊熱鬧。請他和阿九合照，直說自己看起來太老：「跟她出去買東西，人家說『欸，這是你的媳婦喔？』」一九五二年生的他，一路照顧生病老爸還要種鳳梨，忙不過來，五十歲才想要娶阿九一起來分擔。
阿九來臺灣之後，第二個不習慣的是飲食。「我們那邊沒有那麼多油，我們吃得很清淡，菜也用水燙燙比較多，沾魚露，煎的比較少，因為吃這個我們感覺太熱了。」剛開始吃不下，後來慢慢習慣了。老公也是，一開始不吃越南菜，現在才漸漸地接受。
貴人相助，翻轉不測之難
兩個人合作種鳳梨，生了兩個男孩，一家四口在農村過著簡單的小日子，一直到二〇一七年，王正輝出車禍傷到頸椎不能動，「那段時間要哭都哭不出來。」阿九笑著說但話卻很苦：「他發生事情，我的手上一毛錢都沒有，還要顧他，餵他吃飯、洗澡，還有兩個小孩上課，我還有欠銀行的錢要繳。」偏偏又遇到鳳梨採收最需要人力的時候，大兒子剛上高一，下課跟她到田裡，戴頭燈工作到晚上九點、十點才回家，眼看著田裡黃熟的鳳梨越來越多，來不及賣就要爛在田裡。
這時老天爺幫她找來了貴人，小兒子就讀的泰山國小，老師和校長知道她的狀況，「寫我的故事PO在網路上，幫我接訂單、寫訂單，我採完鳳梨去學校拿單子，把鳳梨寄出去。」一步一步教她做宅配，還幫她收集資料選機器，建議她烘果乾以及開放採果，這些現在都成為她重要的銷售方式。
第一波危機解除，再來要面對的難題是「自己種鳳梨」。嫁來之後跟著先生種不必負責管理，現在突然要自己來，硬著頭皮做免不了遇到問題。頭兩三年鳳梨種下去，一排裡面十幾顆「無心」，長不大也結不了果，拔起來堆在田埂上少說也有上千株，是什麼原因？「我去上課，老師說肥料下太多。」鳳梨吸收不了，累積太多過期肥料在底下，「傷害到我們的鳳梨。」
她指的，是「社團法人屏東縣好好婦女權益發展協會」為高樹鄉務農新住民姊妹們開的課程，不僅如此，每個月協會都在屏東市勝利星村辦的「新住民創意市集」，若阿九有鳳梨也會去擺攤。
肥料太多不行，但也不能沒有。阿九說，在越南土都是河川帶來的，土壤肥沃，基本上不太需要用肥料就能長得很好，風味酸甜天然；在臺灣種鳳梨，紅土排水良好適合鳳梨，但不夠營養，臺灣人又愛吃比較甜，還是得要下一點肥料。
「我有放一點魚精，拿人家不要的魚的肚子丟到桶子裡面讓它發酵，發酵完很有營養，就拿來噴鳳梨。」這個點子源於小時候在越南，家裡會在樹下挖一個洞把廚餘倒進去，「一段時間之後，樹長起來很漂亮。」她想既然肥料放太多會變質，那天然的肥料總不會了吧！果然使用自己發明的「魚精液肥」之後兩、三年，「無心」的狀況改善許多。
從「無心」到有心，甜成臺灣好滋味
阿九的鳳梨田，還有一個和鄰近鳳梨田不一樣的地方，田中央有一支大約一層樓高的棲架，由國立屏東科技大學「鳥類生態研究室」所設置；因為她田間沒用老鼠藥，友善老鷹（黑鳶）、貓頭鷹（鴞）等肉食性猛禽，不會吃到中毒的老鼠而亡。
鳳梨催花成功長出鮮嫩的「花芽」，和採收前熟果散發出來的香氣，都會引來老鼠大快朵頤影響賣相，農民只好在田邊放老鼠藥。這個聽來簡單的施作卻出乎意料繁瑣：「要花很多工，要買老鼠藥回來，還要加料還要包，包完要去放，我一個人要兩、三個禮拜才放得完。」她哪有時間？索性把鳳梨葉砍一砍，老鼠無所遁行，加上猛禽的火眼金睛與迅雷不及掩耳的擒拿術，牠們飽餐一頓，她也能免去煩惱，堪稱兩全其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