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攝影 潘家欣
茴香在翻譯世界裡，一直是個撲朔迷離的存在。
小時候讀杜瑞爾的希臘旅居記述，裡面提到一種茴香酒「烏佐」（Ouzo），酒色清澈透明，但是只要兌入冰水，整杯酒就會變成如雲朵般乳白。地中海區域許多國家皆生產這種茴香酒，如土耳其生產的拉克酒（Raki）、敘利亞區域的亞力酒（Arak）等，共同點是以葡萄皮或其他高糖分水果發酵為基底，蒸餾出高濃度酒精後，再加入茴香、甘草等香料、糖漿進行調味。這種酒是在派對歡聚時候飲用的，通常搭配各種冷盤小點，邊喝邊聊。對於地中海居民來說，一起飲用烏佐酒算是某種友誼儀式，代表接納、聆聽與愛。
而在其餘歐洲小說家筆下，茴香酒出場的機會也相當大。法國巴黎酒館常見的「茴香酒（Pastis）」，則是為了取代苦艾酒而生的產物。據說歐洲文青酷愛的苦艾酒具有微量毒性，會讓男人腎虧，遭禁之後，遂由茴香酒取而代之，Pastis源自於法語「Pastiche（模仿）」，其共同特色就是聞起來像是甘草糖。
我對茴香非常迷戀，正因為所有歐洲小說幾乎都繞著茴香轉，還特別去買了艾碧斯（苦艾酒）和茴香酒來試試，實證味道極可怕，完全是醫院的消毒酒精加上牛肉八角滷包，會令人靈感全失。而神奇的清水變白雲魔法，則來自於製酒過程中加入的茴香籽，被酒精萃取出了茴香腦，這種精油溶於酒精，卻無法溶解於水，所以當水被兌入酒中，就會形成水包油的懸浮微粒，乳化效應使得原本各自清澈的水與酒，瞬間幻化為如牛奶般柔和的白，是以土耳其人又稱它為「獅子的乳汁」。
希臘與土耳其是世仇，傑洛德．杜瑞爾在文章中多次提及這種微妙的分歧。例如追求姊姊的帥哥是土耳其人，立刻就會招致希臘裔好友的憤慨。十五世紀起，希臘地區被鄂圖曼土耳其占領，直到十九世紀希臘在英、法、俄支持下獨立為止，這四百年的糾纏衝突，使得希臘島民普遍對於土耳其極為反感，對於英國人則滿懷感激。而後杜瑞爾的哥哥勞倫斯更在賽普勒斯島上旅居了很長一段時間，寫出《苦檸檬之島》。書中生動描寫了賽普勒斯島純樸到近乎鬧劇的鄉下人民情，比如買個房子要搭配仲介演出一場聲淚俱下的擄人搶鑰匙的肥皂戲；或者在學校教英文，中學女學生和男學生對於「Adore（愛慕）」這個字迷得要死，到處亂用的笑話。而後政治情勢愈發緊張，勞倫斯親見英國殖民政府、希臘民族統一主義、以及土耳其這三方勢力，如何將天堂一般的苦檸檬之島，撕裂為恐怖攻擊的煉獄。而原本親善可愛的農夫鄰居、甚至自己教過的學生，則一一被捲入時代的紛爭：學生參與恐怖攻擊而遭逮捕處決；兩個星期前一起去山上採野花的摯友，在街角被莫名射殺。而原本好客熱情的島民，則變得相互猜忌，作為外來的旁觀者，勞倫斯只能以筆記錄下他的心痛。至於眾人歡聚時見證友情的烏佐酒，就如同不相容的酒與水碰撞、互相包裹，最後形成一片白茫茫的霧色註腳。
作者 潘家欣
一九八四年生，著有詩集數冊，喜歡從微小處做工的各種手藝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