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部落巷弄 看見背山面海小村落

文字/李香誼 攝影/闕宇良

從臺東開車經南迴公路往屏東方向行駛,多數人的目光大多望向左方的蔚藍太平洋,隨後直上金崙大橋,錯過位於橋下的金崙村。然而,這個坐落在山海間的小村,蘊藏著山海環境交疊出的多元人文風貌。透過「比努禮曼工作室」的博睿齊與妹妹博睿臻,訴說大武窟部落百年的物換星移,與部落尋回文化根源的集體決心。靠山面海的環境,孕育族人上山採集野菜與下海撈魚苗的久遠傳統,就地取材就能嘗出大自然的豐饒與奧妙。

2017年,金崙大橋開通,取代繞進金崙村內的舊臺九線,來往臺東、屏東的車流不再經過金崙村。村民擔憂,南迴公路截彎取直工程與金崙大橋的通車會衝擊金崙觀光,切斷小村生機。然而,後來的發展出乎意料,少了車潮,卻多了搭乘鐵道而來的遊客,圖個一日恬靜。以鐵路為交通工具的遊者進入村落多靠徒步,當時速五公里的步行,取代時速60公里的行駛,為金崙村的觀光景觀帶來正向且永續的質變。

找出聽眾 訴說在地故事

少了汽車的喧囂擁塞,多了閒適寧靜,漫步讓遊客不自覺開啟五感探索。村裡逐漸出現各式特色小店,返鄉者或在地人各自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與空間,展現小村的多元風貌。大武窟部落位在上金崙,相較於店家聚集的下金崙,此地觀光氣息較淡薄。人因徒步而滋生想更了解在地的渴望,比努禮曼工作室為此設計了一條故事廊道,帶領遊人逐步踏進大武窟部落的百年時光。

日治時期,大武窟部落因理蕃政策被迫往山下遷移,緊臨海岸線;民國時期,因南迴公路開拓,地方政府治理重心的轉移,部落又再次往上方移動,分布在舊南迴公路周邊。歷經幾次遷徙,部落景觀與傳統文化隨著政權更迭與社會變遷而改變。在這40年間,部落歷經傳統領袖制度的空窗期;自1968年,最後一位巫師過世,從此後繼無人。

比努禮曼工作室的創辦人博睿齊曾以為自己的部落已經漢化,每當友人問起:「你們部落有什麼?」博睿齊總建議他們不如去別的部落看看。然而2019年,因一通新任傳統領袖從家鄉打來的電話,讓博睿齊半信半疑地從臺北回鄉,加入傳統領域劃設計畫,從此一頭栽入地方文史的田調採集工作。「我發現部落不是沒有故事,而是沒有聽眾。」

走出金崙車站,往右方賓茂國中的方向走,轉個彎,這裡曾是大武窟部落最繁華的街道,如今是寧靜的住宅區。真耶穌教會的舊址原是部落的青年聚會所,是每位排灣男孩的受訓之地,在嚴明的階級制度中學習自律與服從。祖靈屋與青年聚會所比鄰而立,領袖的家屋就在對面。這些完全消失的傳統建物,在比努禮曼工作室的努力下,透過文字與圖像重現,濃縮在一個個故事牌之中。從曾祖母的手紋到祖靈屋的雕飾, 牌上的每個字、畫中的每個細節,都是博家兄妹倆四處踏查、考證,和每位耆老努力回溯童年依稀記憶的成果。凝聚族人之力,讓一個古詞彙、一棵樹、一顆巨石都長出重建部落歷史的力量。

正在重新整建的比努禮曼工作室,將來會規劃成多功能空間跟書屋。
正在重新整建的比努禮曼工作室,將來會規劃成多功能空間跟書屋。
博睿齊兄妹倆彩繪自家圍牆,訴說大武窟部落的大樹傳說故事及與金崙部落地名由來有關的植物── 雞母珠,還有幾顆琉璃圖騰,象徵土地之珠和眼睛之珠。
博睿齊兄妹倆彩繪自家圍牆,訴說大武窟部落的大樹傳說故事及與金崙部落地名由來有關的植物── 雞母珠,還有幾顆琉璃圖騰,象徵土地之珠和眼睛之珠。

漫步上金崙 走讀大武窟部落的過往風華

傳統排灣族會根據地貌、植物特色為地方命名。為了找回消失的地景形貌,博家兄妹從古老地名的考究著手。大武窟部落的排灣語「tjavuqel」具有木心之意。當時,被迫遷往山下的祖先們看中一塊平坦之地作為新部落據點。族人先砍伐周邊的樹,打算過幾天再來蓋房,幾天後,族人看見木材的髓心長出新芽,發現此處是肥沃之地,經部落討論,將此地以木心為名。

賓茂國中旁矗立的雕刻, 象徵排灣族的傳統文化。
賓茂國中旁矗立的雕刻, 象徵排灣族的傳統文化。

從青年會所舊址繞過半個街廓,來到巨石舊址,這裡曾是部落孩子接受海訓前的集合點,訴說部落祭儀與海洋曾經的緊密連帶。傳統海訓的細節已幾乎失傳,僅剩耆老零星而模糊的記憶——受訓的男孩在海灘摔跤、競技、賽跑。博睿齊採集到一首古童謠,幽默描述海訓的情景:「哪家人跑得最快,像雲一樣快;哪家人跑得最慢,跑最慢的人,身上的佩刀會斷成兩段,人會禿頭。」

離巨石舊址不遠的圓環旁,曾是傳統鞦韆的架設點。博睿齊在耆老的口述中發現,一般排灣族的盪鞦韆儀式中,新娘多採站姿,然而大武窟部落的女性則呈坐姿, 與卑南族較接近。進一步考究,發現此項差異和鄰近卑南族的通婚與文化上的密集交流有關。除了盪鞦韆的新娘姿勢不同,大武窟部落與多數排灣部落還有些相異之處。一般認為排灣族的傳統屋舍是石板屋,但東海岸地區的頁岩質地脆弱,不適用作建材,因地制宜,金崙地區排灣部落的傳統屋舍主要原料是茅草與竹子。

對博睿齊而言,部落文史工作並非為了界定什麼才是標準純正的排灣族,而是真實呈現自己部落過往的樣貌,「最主要是把我們自己的故事講清楚,沒有什麼純不純正的問題,文化本來就是變動的。我們抱持開放的態度,去觀察自己文化的不斷滾動與流變。」

從部落看見族群多樣性

比努禮曼工作室所在地前身是一位獨居外省榮民邵澤富的住所,歷經戰亂動盪,一群退除役官兵輾轉定根金崙。邵澤富一輩子孤家寡人,把鄰居的孩子當自己孩子般疼愛。「小時候爸媽工作忙時, 伯伯常照顧我們三餐、替我們守門,他會坐在自家門前,看到我們的爸媽回家,客廳亮起燈,伯伯才熄燈,放心休息。」邵澤富生前將小屋託付給博家,這棟小屋後來成了部落文史工作室。博睿臻在工作室大門畫了邵澤富與自己的手,紀念一位獨居老榮民的曾經存在,與其對部落鄰里的關愛。

從比努禮曼工作室轉個彎,步行一分鐘到「線織屋」,女主人多美是一位嫁到排灣部落的阿美族媳婦,透過這個空間推廣排灣族傳統的羊角勾勾織技藝。傳統會以長鬃山羊的角製作勾針,如今因羊角取得與處理不易,改用鐵鉤取代;而傳統的苧麻線從採集到製作過程繁複耗時,現今改用棉線代替。多美表示用羊角勾織出約30公分見方的背袋,得耗費約半年。然而,耗工費時換來的是無比的堅韌,背袋無論用在狩獵或採集皆耐磨耐操,因為每個網結都是獨立堅實的死結,不會稍有破洞就越破越大。

多美認為自己是阿美族,而羊角勾勾織是跟排灣族耆老學來的技藝,應該回饋給排灣族。現在用羊角勾編織的老人家越來越少,希望排灣孩子能持續學習這項技藝。她常說:「我不是承傳者,我只是一名傳達者。」

「金崙聖若瑟天主堂」距離線織屋約四分鐘路程。設計教堂的印尼籍司鐸蔡恩忠神父,與排灣族教友和部落工藝師合作,打造充滿排灣文化意象的天主堂。整體建築呈甕型,因為甕在排灣族傳統中,代表祖靈的棲息之地。中央的天井如甕口,陽光從甕口直照在祭臺,讓教堂空間充滿神聖祥和之感。堂內座椅以同心圓狀排列,象徵傳統排灣族的社會階級觀,祭壇旁的聖若瑟與聖母瑪利亞穿著排灣族貴族服飾;兩側窗上畫著身著排灣服飾的耶穌歷經苦路十四處,圖中常出現代表排灣族祖靈的百步蛇,彷彿陪伴背著十字架受苦的耶穌,在地人透過這座教堂,展現祖靈與基督信仰交匯的新想像。

金崙聖若瑟天主堂建築如甕型,外觀的裝潢及配色吸睛。
金崙聖若瑟天主堂建築如甕型,外觀的裝潢及配色吸睛。

沒有一個族群能獨立存在,彼此支持才能互為彰顯。跨族群的相互理解與善意往來,是旅途中最美的風景。近年政府與旅行社積極推廣南迴鐵路村落旅遊,大武窟部落傳統領袖步拉路揚‧篤禮福萬堅持,話語權必須留在部落,導覽員必須由地方人擔任, 遊客才能真正的與在地對話。

他也強調:「導覽人一定要是在地人,但不用一定是原住民。很多人的刻板印象是部落的導覽人一定是原住民,但有些人就在部落生活,如果只是因為他不是排灣族就沒有話語權,這樣也不對。金崙的特色是族群多元,這樣反而能透過不同族群的角度告訴遊人,部落是怎麼跟其他族群生活在一起。」

教堂處處充滿菱形圖像,象徵排灣族聖蛇──百步蛇身上的菱形紋路。
教堂處處充滿菱形圖像,象徵排灣族聖蛇──百步蛇身上的菱形紋路。
教堂祭壇與座椅呈同心圓,也具有神父講道時能走入群眾的設計意涵。
教堂祭壇與座椅呈同心圓,也具有神父講道時能走入群眾的設計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