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住民以植物為地方命名:文化傳承的載體與土地連結

位於中央山脈附近的景致,當地布農族所取的地名很多都與植物有關。

位於中央山脈附近的景致,當地布農族所取的地名很多都與植物有關。

文˙圖╱董景生
農業部林業試驗所研究員,國立臺灣大學昆蟲學博士。董景生的學術生涯始於昆蟲與植物的跨域研究,從蟲癭這種微觀視角解讀生命之間的精妙關係,進一步將研究觸角延伸至民族植物學,深入探討原住民文化中植物的智慧應用,展現跨足生態、人類學與植物學的廣闊視野。曾著作一系列的民族植物以及蟲癭科普雙語書籍,更榮獲國家出版獎與金鼎獎數度肯定,並曾獲選為十大傑出農業專家。公餘也致力於推動環境信託與公民科學,引領大眾透過各種活動參與或科普閱讀,認識這片土地上豐沛的自然寶藏。

在臺灣,土地不只是生存的空間,更像是一本書,記錄著人與自然的共生記憶。許多原住民族地名,源於植物的名字——那是族人對環境的理解、使用與情感的映照,當他們以植物為地方命名時,也替這份土地記憶留下與當地植物連結的註腳。從排灣族的garanbi鵝鑾鼻到阿美族的Cipahpahlan、布農族的Landuun,每一個地名背後都有著一段植物故事,這些「地名植物」不僅標示地理,更是原住民族與自然共生的民族植物地圖。

原住民族文化與土地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而這份深刻的土地連結,意外地被保留在許多臺灣地名植物中。早期植物分類學家,命名新種植物時,常用發現地的地名作為拉丁文種小名,因此在臺灣植物的學名中,即便歷史更迭,行政區域改變、地名幾經轉換,仍可找到一些過去的原住民地名拼音,例如排灣族的garanbi鵝鑾鼻,成為鵝鑾鼻燈籠草Kalanchoe garambiensis 的種小名;白花小薊Cirsium japonicum var. takaoense 的變種名takao指高雄,源自馬卡道族的打狗(竹林之意)舊名;屏東鐵線蓮Clematis akoensisako(阿猴),同樣是馬卡道的屏東舊名;大武蜘蛛抱蛋Aspidistra daibuensisdaibu (大武)是排灣族的屬地;八芝蘭竹Bambusa pachinensis 種小名的pachin八芝蘭(溫泉之意)是凱達格蘭族的士林。

屏東鐵線蓮屬常綠木質藤本,Clematis akoensis 的ako(阿猴),同樣是馬卡道的屏東舊名。
屏東鐵線蓮屬常綠木質藤本,Clematis akoensis 的ako(阿猴),同樣是馬卡道的屏東舊名。
Clematis akoensis Hayata為毛茛科,此植物標本為Takiya Kawakami(川上 瀧彌)、Ushinosuke Mori(森 丑之助)所採集。(圖片提供╱臺灣省林業試驗所 CC BY)

專業的植物學背後,被分類學家意外保留的原住民舊地名外,民族學的視野下,地理學對某地區地指稱,除了地形地貌,更常因為某些民族植物採集,以植物分布的特定區域命名地名。探索這些地名,便開啟民族植物智慧的鑰匙,讓我們來窺看涵蓋海岸和山區,阿美族與布農族的案例。

14個阿美族舊地名 以盛產或具特殊意義的植物稱之

阿美族主要分布於臺灣東海岸,平原、淺山、里海與潟湖區。其發展出特殊的環境適應能力,對於植物的利用,不僅在日常食用野菜,阿美族更是向來號稱什麼植物都可以吃的民族,同時也將植物融入各種祭祀儀式,展現了對植物深刻的認知與敬意。

阿美族的舊地名,許多直接取自當地盛產或具特殊意義的植物。這些地名不僅是簡單的地理標示,更是阿美族人與植物利用關係的採集地圖,也是舊日植物分布的縮影。

˙ Cipahpahlan(花蓮市主農里):意為「越過麵包樹葉河流」。麵包樹(apalo)果實經烹煮後可食用,未成熟的果實用於儀式中,有驅邪避災之意。這地名不僅點明地理特徵,也暗示了該植物在當地的重要性。

˙ Talacan吉安仁和村(大葉山欖):大葉山欖(talacay)是一種高大喬木,果實成熟時孩童會採食作為零食。這反映了該地植物的豐富,以及它作為食物來源的功能。

˙ Nata’olan(吉安鄉娜荳蘭):這個地名源自椬梧(ta’o)。椬梧果實可食用,是阿美族重要的零食,地名可能因椬梧在該地的普遍種植。

˙ Ciapaloay(壽豐上月眉):同樣取名自麵包樹(apalo),再次凸顯麵包樹在阿美族生活中的核心地位,尤其在該區域可能有更茂盛的麵包樹林。

˙ Kenaw(壽豐下月眉):直接以蔥(kenaw)命名,蔥在阿美族傳統中是常見的栽培作物,部分品種甚至被巫師視為禁忌食物。

˙ Cihak(壽豐志學村):杜虹花(cihak)於4月開花,9月結果實成熟,轉為紫紅色,樹皮曾被用作荖葉的替代品。在祭祀儀式中,也用於拂淨身體以恢復精神。

˙ Salim(壽豐水璉南坑):取名自魚藤(salim),常被搗碎用於毒魚的植物,是一種古老的漁獵方式,這地名直接反映了當地利用魚藤進行漁獵的傳統。

˙ Ci’alopalay(壽豐火車站西邊):意為柿子(alopa)。

˙ Fataan(光復馬太鞍):地名為樹豆(fataan),樹豆是常見的食用豆類,可乾燥儲存,是重要的糧食作物。

˙ Fakong(豐濱貓公部落):離出海口很近,長了許多文珠蘭(fakong),每年6月下旬開白色花,有旺盛的生命力,過去被用作地界標示植物,此地因而得名。

˙ Kiwit(瑞穗奇美部落):是海金沙的意思。

˙ Liengacay(瑞穗德武) 以月桃(liengac)命名。

˙ Cilakesay(富里新莊):地名取自樟樹(lakes),由此推斷從前應該生長很多樟樹林。

˙ Cidataiay(長濱烏石鼻):是指月橘(七里香,datay),通常為灌木,也被用作酒麴。

文珠蘭(fakong)別名允水蕉、文殊蘭,貓公位於河口,因遍生文珠蘭而得名。
文珠蘭(fakong)別名允水蕉、文殊蘭,貓公位於河口,因遍生文珠蘭而得名。
排灣族巫師中,zaqu(無患子的種子)是salian派巫師重要的道具,其所用的祭葉是臺灣紫珠(杜虹花)的葉片。
排灣族巫師中,zaqu(無患子的種子)是salian派巫師重要的道具,其所用的祭葉是臺灣紫珠(杜虹花)的葉片。

受山林影響的布農族文化 植物知識成為山地生活智慧

布農族則主要分布於臺灣中央山脈,居住在高山與山谷之間的中海拔區域,他們的文化與植物利用方式深受山林環境的影響。在寒冷與多變的山地環境中,發展出獨特的狩獵、採集與農耕文化。他們的植物知識是山地生活的基礎,藥用與狩獵植物智慧。

布農族的社群由不同氏族組成,不論氏族名、人名、地名,很多都來自植物的名字,山豬肉、山枇杷、懸鉤子、臺灣赤楊、葛藤、黃藤、栓皮櫟、芒草這些名字,對布農人來說是日常生活的常用語言。

有一個家喻戶曉的植物賽跑故事,在不同部落有各種不同的版本,但卻都饒富地方智慧。故事說祭司或耆老發現祭肉不見,為了找到祭肉,要求臺灣二葉松、紅檜和玉山圓柏賽跑自清,二葉松叫做肥松,很快跑不動,在海拔較低的地方停下來,說布農人你們可以拿我當火種;紅檜繼續往山上爬,到高海拔跑不動了,說你們可以剝我的樹皮做屋頂;玉山圓柏一口氣衝到山頂的圈谷,說我願意吸引水鹿,提供獵物。這個故事帶有許多教育意涵,除了植物利用,還指涉植物的海拔分布,在不同獵人轉述時,經常加入更多植物的知識細節。

˙ Litu(南橫利稻):山枇杷(litu)結果時滿樹黃果,飛鼠和白鼻心會來取食,獵人可以守株待兔。

˙ Haimus(南橫栗園):山肉桂(Haimus)是重要的香料植物。

˙ Ikus(南橫檜谷):一個長滿玉山箭竹的地方。

˙ Balingsing(南橫埡口):是高山莢蒾生長的地方。

˙ Batingul(南橫摩天):鬼櫟(batingul)生長的地方,殼斗成熟期,獵人可以來此打獵山豬等動物。

˙ Sulaiyal(海端村初來):指當地有一株大雀榕,Sulaiyal為雀榕之意。

˙Tana(海端村廣原):食茱萸之意。

˙ Tabila(卓溪太平村):舊名的Tabila是荖葉之意,因該地盛產荖葉。

˙ Panitaz(卓溪):此地長滿滿山遍谷的車桑子,因而得名。

˙ Valau(卓溪中興部落):Valau是藤蔓的意思。

˙ Hunungaz(卓溪古風部落):茵陳蒿之意,此地河床旁長滿茵陳蒿。

˙ Izukan(卓溪崙天部落):則源於柑橘(izuk)之名,早期因盛產柑橘,命名為Izukan,意為盛產柑橘之地。

˙ Landuun(南投人倫部落):以清風藤科的山豬肉(landuun)為名,早期布農人會摘取山豬肉嫩芽拌花生粉吃,或是煮湯,是非常下飯的佳肴。

山枇杷(litu)生於臺灣中低海拔的闊葉林中,海端鄉的利稻村就是取自布農地名的 litu,因為此處多有山枇杷。除此之外,布農郡社群中的 islituan氏族,也是以山枇杷為姓氏。
山枇杷(litu)生於臺灣中低海拔的闊葉林中,海端鄉的利稻村就是取自布農地名的 litu,因為此處多有山枇杷。除此之外,布農郡社群中的 islituan氏族,也是以山枇杷為姓氏。

˙ Liah(南投明德部落): 以白茅(liah)得名。

˙ Dadakus(桃源樟山部落):長很多樟樹(dakus)而得名。

˙ Uasik(桃源復興部落):盛產山棕(uasik)。

˙ Masuhuaz(桃源梅山部落):多長黃藤之意,masu是多而茂密,huaz是黃藤,因該地盛產黃藤而得名。國民政府時期因該地的梅園而改名。

˙ Salitung(豐丘部落):地名源自木瓜樹,日本時代才改名為Toyo oka,意思是豐饒的丘陵。

˙ Kalibuan卡里布安(舊望鄉部落):咸信遷居時,此地長滿kalibu楊梅,因而得名。

地名植物的啟示和傳承 原住民與環境的共生利用

從阿美族與布農族的植物地名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臺灣原住民族與其生存環境之間,存在著一種共生利用的關係。地名不僅僅是地理上的標示,更是在地智慧,反映了族人對當地植物種類、生長週期、用途(食用、藥用、建材、儀式)的知識。這些知識是他們世代在與自然互動中累積的寶貴經驗。植物地名可以顯示某些植物在特定區域的豐饒程度,以及族人如何永續管理資源,例如毒魚植物「魚藤」所命名的地點,應有其傳統漁獵重要性。植物不僅具有實用價值,也成為文化傳承的載體,提醒後代不忘祖先與土地的連結。

對原住民族而言,土地與空間內的萬物,構成身分認同的核心,例如植物名和地名為氏族名,強化對家園的歸屬感。在現代社會的衝擊下,許多傳統植物知識與相關的地名逐漸被遺忘,因環境變遷而不再適用。但當我們討論土地利用的韌性與智慧,爬梳這些地名植物,就像建構一部舊日的百科全書,在地創的過程中,對於地方知識地保存來說尤為重要。

臺灣總督府民政部蕃務本署〈五十萬分一臺灣蕃地圖〉,其中阿緱廳位於臺灣南部,範圍東至潮州斷層,西至高屏溪鄰鳳山廳,北至荖濃溪接蕃薯藔廳。(圖片提供╱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 CC BY 3.0 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