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馬崗手札】石花織成海的嫁衣

馬崗位於新北市貢寮區,全臺灣最東端三貂角旁,是臺灣「極東」漁村。圖為日出美景。(圖片來源/ justinne1217@數位島嶼 CC BY-NC-SA 3.0 TW)

內容提供/三民書局 文/陳凱琳(吳濁流文藝獎、後生文學獎得主)

那還是在一尺布只需要一元的年代,一斤白草[1]也大概是這個價格。春華已經許久沒有做衫了,不太知道需要多少斤的白草才能做一件新娘衫。幸好,附近有女兒剛出嫁的人家,聽說也是手工做新娘衫,春華打算先去沬水,等上岸後,把眼下這批黑草[2]先拿去曝曬,再去探聽。

春華身上包著略緊的花布,那是女兒淘汰下來不要的長袖毛衣。

雖然時值夏季,再幾天就是端午了,可岸上與水下的溫差還是很大,尤其下水瞬間,如果沒有做好保暖,很容易發生意外。整天都在洗三溫暖,下水時凍得難以吸呼,上岸時又熱得頭昏眼花。尤其耳朵容易跑水,那時飛壘口香糖是家喻戶曉的糖果之一,也被春華拿來當作耳塞用,減少水壓的負擔。

挽石花,可以挽成新娘衫的年代

女兒的毛衣已經脫線,春華在毛衣外層還多穿了一件她自己的長袖。褲子特別找了素深色長褲,看起來不容易髒。褲管鬆緊帶用橡皮筋加強伸縮,以免下水時褲管被水流沖起,刮傷了腳。但這也無法避免春華的身上仍有許多被礁石撞傷的大小疤痕。頭套是自己做的,很簡單,就在面罩上的眼睛、嘴巴部位剪出洞口,套上後便會遮住整個面龐,僅露出兩粒眼睛,一片乾裂的厚唇。草鞋是村裡人做的,一雙也要一塊,穿上草鞋前她會先包好襪子,再用麻繩綁緊。接著是戴手套。她用的是深褐色的手套,原因無他,就是看起來不髒,不用洗。最後才是掛水鏡,準備下水。

現在,仍有海女馬崗海岸活躍;採摘石花的海女阿嬤身手矯健,蓄勢待發。(攝影/李憲昌,三民書局提供)

春華走到礁石前,透著海面的波紋探出頭,海水倒映出她自己的臉,陽光太刺眼,根本看不出海水底下有沒有石花。

她看見一波波擠到自己腳下的浪鑽進了礁石底部,彷彿有個無底洞,將不斷湧進的浪給吞了進去。

春華記得剛與村裡人學會水那時,在礁石底部吃了幾次的虧,還好同行的友人及時拉住她的手,才躲過了不斷朝她招手的浪。

還年輕時,被嚇了幾次,就成天跟丈夫囔著不再沬水。可女兒出生後,柴米油鹽都要錢,她便向命運低頭了,與那些長年行走在岸邊的婦女們一樣,揹起了孩子,尋找任何可換取費用的海物仔。

女兒成長那幾年,海物仔很多。整片的海蝕坪台沒有所屬,因此見者有份,願意來與大自然討生活的人,都不會空手而歸。珠螺、畚箕螺、苦螺、鐵甲[3]這類被潮水滋養、被礁石庇護的生物很多,彷彿取之不盡,每日來海邊巡視一回,就能賺夠那日的三餐。

最好價的還是石花,每年年後到端午節前,春華幾乎每日都到海邊報到。從初春時的小花仔開始採,直到大出時的鳳尾,這時的品質最好,量也最多。

馬崗海岸潮間帶生態豐富,也是海女採集的工作場域。(圖片來源/新北市觀光旅遊網

下水後,春華將水鏡泡進水裡,戴在雙眼處,擠擠眼,調整角度。

通常挽石花不需要沬水太深,下潛的深度約三、五公尺,憋一口氣的時間,就足夠讓她伸下手去,探探石礁底部的石花。不過這還得有足夠的經驗。哪一塊礁石下石花長得最好,也要看水流的方向、流速,陽光夠不夠充足。即使鄰村的人來,也不見得能掌握每一塊礁石下的海流跟石花。

礁石下有幾層被水流挖空的海溝,也都是自己真的下探過,或是曾有過某某人去了某某礁,發生了甚麼而傳回來的消息。有時還得掌握好漲潮的時間。一開始空手游過去外海的礁,等滿手而歸時發現漲潮,便很難再回來了。隔壁的某人就是漲了潮,沒有再回來。

春華不太喜歡群體行動,即使退潮後鄰居來邀,她也總是婉拒與人同行。漸漸地,大家都很有默契,也習慣了某某人常出沒於哪一區,而盡量避免不要重疊。畢竟海那麼大,從來就不屬於誰。

她抓到了一把石花,跟手套顏色相似,接著往腰間的網簍裡裝。網簍是春華自己用袋仔絲[4]做的網子,掛在腰間,當網子裝滿石花時,整朵圓圓的就像繡花球那樣,很好看。偶而摸到石縫間的貝殼,她也會用螺鉤鈎下來,跟石花一同塞進網簍中。

春華怕麻煩,不喜歡來來回回走太多趟,所以她常是將網簍裝到沉重又吃力後,才願意上岸。

三斤黑草,曬成一斤白草;一斤白草,可換做一尺布。

反覆下潛時,春華也不斷在計算著女兒的新娘衫的尺寸。

還好整個海蝕坪台下還有取之不盡的石花,只要她多採一些,或許還能替女兒多做個嬰兒服,給未來的孫子。

珊瑚草(石花菜),在海中是漂亮的紫紅色,曬乾之後會變成白色。(攝影/李憲昌,三民書局提供)

石花銷路風光的時候,年輕人已開始離開漁村

聽說早年馬崗的石花並沒有那麼多,也沒有發得那麼好,尤其日本當局的限令,即使居住在濱海的居民也不能隨意進入海防地區。後來為了讓她們這些靠海生活的漁婦們能下海採石花,還特別頒令了「石花菜採取證」,規定了採摘月份與路線。

一開始是外銷日本,提煉成洋菜的成分,石花銷路最風光的時候,是一上岸就有人等著收,也不用曬。但因為供不應求,加上野生的石花成長緩慢,於是便有人在石花產季過後,拿一個草繩把石花綁在石頭上,丟進海裡,讓其生根成長,這樣來年礁石底的石花就會再繼續孵育。這方法在春華嫁到馬崗後,也聽人說過,不過對象是一名八二三炮戰的老兵,拿補助的錢,用草繩把石花綁在石頭上,想拿去澎湖繁殖,但是水質不合沒有成功。

漲潮了,春華還沒能裝滿一個布袋,只能先上岸。甩掉身上的水,迎面而來的海風起了涼意。她將今天挽到的石花先放在水流下沖洗,然後趕緊換了身乾的衣服,來到鄰居家問新娘衫的事。

「你查某囝毋是去留學嗎?」

「轉來矣,這馬佇臺北吃頭路。」

「佇臺北上班喔?薪水呢。你誠好命矣。」

「哪有,猶毋是就按呢生活。」話雖這麼說,但春華心底確實掩不住高興。

那日閒話家常許久,回家時已經錯過了能曝曬石花的時間,讓春華有些懊惱。可幾日後,又有一件讓她無比失落的事,是女兒的新娘衫已經做好了,但不是春華去訂做的那套。

女兒電話打來,跟她說結婚那日會將她接去臺北的宴會廳,不打算在村裡辦。

「新娘衫呢?」春華急切地問。

「我請人訂做矣,已經送來矣。」

春華沒向女兒說自己也替她訂了一件,傳統的,大紅色的喜服。她本想說,可聽著電話那頭女兒滔滔不絕說著自己是如何請到有名的設計師,來設計新娘衫的,她便不忍打斷,只是忍不住撫摸著腿上疊好的新娘衫。春華這才看見自己的手,因為長期泡水,又長期曝曬在陽光下,幾乎看不出毛孔。

掛了電話後,春華將新娘衫收進了一只有些斑駁的箱子裡。

鞋子綁上防滑的橡膠底,再戴上手套就是全套工作裝扮。(攝影/李憲昌,三民書局提供)

再過幾年,一斤白草的價格漲到了三百,春華體力最盛時一年甚至有快十萬的收入。她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挽石花上,一年能有將近半年的採收期,再加上後續曝曬,便可以讓她打發掉春夏兩季。

後來東北角沿岸石花聲名大噪,外地人相爭來挽,也不知是技術不好,還是過於貪心,總是整株連根拔起,一回兩回,礁石便越來越光,那一塊的石花就不再發了。但如果能留下根部,其實只要等待半個月,便又可在同一個地方再次挽到石花,石花因此也能生生不息。

嫁到海邊,嫁給大海──消亡中的石花海女

沿岸的石花命運就如同春華那一代的人一樣,某一日,被拔去了精華後,便開始走向了消亡。

有時起床,頭痛劇烈,那日就會手腳無力。體力不好就無法下潛到更深的地方,只能從岸上不斷打來的波紋中判斷石花的位置。一朵看成兩朵,還以為賺到了,下水後才發現根本沒半朵。這才是真的老眼昏花。

春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從何時開始,體力漸漸下滑,直到每一次上岸都花上了她全身的力氣。甩掉冷水時也是,搬回黑草時也是,就連反覆的曝曬也是。才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

年輕的時候就覺得漂洗石花的過程很煩人,年老的時候更是如此。

曬石花時,又最怕遇到西北雨,躲都來不及,好不容易要曬乾的石花,一場雨下來又濕答答了。後來收石花的人也很挑,曬成乾草了還不夠,還要求要挑掉草裡頭的碎石、貝殼。隔壁家的孩子常開車回來,能用車輪把石花上的貝殼碾碎,抖下來。但春華就沒有那樣的能力和體力了,只能反覆曝曬,偶而拿著木棒敲打,能敲出多少碎貝殼來就算多少了。

正在整理石花菜的馬崗海女阿嬤。(攝影/李憲昌,三民書局提供)

一般來說,日頭炎的時候,一天可以曬個兩次,三四天就能把黑草曬成白草,完成漂洗。但春華需要花更多的時間去做。

女兒的女兒長成大姑娘後,也即將出嫁,春華又想起了當年那件做好,被收在箱子裡的新娘衫。

這幾年下來,春華也有一些小積蓄,她打算去做一件更好的新娘衫給孫女。可隨即想起女兒當年穿的那套白紗,又聽說請設計師要花不少錢,春華擔心帳簿裡的錢不夠,於是放下了一簍黑草,再回頭下了水。

但這回孫女依然沒有穿上春華準備的新娘衫。

聽年輕人說,現在裸婚很流行,就是不講究下聘、宴客,連回門也省了,只是一大家子的人坐下來吃頓飯,當作見證。春華問要不要穿喜慶一點?女兒跟孫女都覺得沒必要,她只好又把新娘衫收了起來。

她想起自己花樣年華時,曾經如此期待穿一件喜慶的新娘衫,在出嫁那天。成為做海的查某人後,她便一直希望自己沒穿成的新娘衫,能讓女兒、孫女穿上。或許是時代不同了。如今春華的箱子裡又多放了一件新娘衫,與女兒的,還有自己當年出嫁時,因為費用不足而沒縫製完成的那件新娘衫,疊放在一起。

春華收好箱子後,又回頭穿了那身花上衣和素色長褲,套上面罩,綁上網簍,穿上釘鞋,戴上水鏡。

再次往海的地方走去。

沒有機會穿上新娘衫的春華,彷彿用了一生,嫁給了海。


[1]白草:乾石花。

[2]黑草:濕石花。

[3]鐵甲:大駝石鱉。

[4]袋仔絲:苧麻。


《曙光:來自極東祕境的手札》
臺灣第一本馬崗紀實作品

作者:陳凱琳(吳濁流文藝獎、後生文學獎得主)

出版:三民書局


本文經農傳媒編輯,轉載自三民書局出版《曙光:來自極東祕境的手札》,原標題為〈海的嫁衣〉,文中小標為農傳媒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