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魚需要學多久?魚販之孫林楷倫:不得已撩落去一輩子

《偽魚販指南》作者林楷倫,成為稱職魚販是祖父直傳,卻有曲折家族故事。(攝影/賴小路,寶瓶文化提供)

內容提供/寶瓶文化 文/林楷倫 攝影/賴小路

阿公跟爸都說以後不要賣魚,好好讀書。

後來爸只說,記得要幫家裡,要好好賣魚,沒有再提好好讀書。

小時候常有人說我很聰明,爸媽會問我要做醫師還律師,怎麼樣都想不到最後會去當個魚販。

我是魚販的第三代。從小,餐餐都有海鮮,肉類、菜類可以隨便,但對於海鮮,家族的人一個比一個嘴刁。沒有人愛吃養殖的吳郭魚,甚至將海魚分各種等級。幼年的我最喜歡吃白鯧,那時還沒有進口冷藏魚,煎熟的冷凍白鯧,還小的我夾起魚肉一定會散開,難以夾成一塊。長大之後才知道,冷凍的白鯧得輕輕夾才能成塊。

散開的白鯧魚肉,我不吃,不只碎碎散散的難看,也吃得出細微的腥。

國小營養午餐的肉魚,不吃。「營養午餐的肉魚有腥味,不好吃。我家賣魚的。」跟老師說。

賣魚的孫子,理所當然。

錢的味道很多種  魚販不是雄心壯志

國中前寫過幾次「我的志願」,從太空人、市長到短跑國手,甚至寫要繼承爸的泡沫茶飲,就是不曾想過要當魚販。那太沒有雄心壯志,就算我不討厭魚腥味,但當魚販這志願太小,小到寫出來分數會很低,還會被笑賺不了什麼錢。

跟下了班的阿公撒嬌拿零用錢,他會從乾乾的抽屜抽幾張一百,阿公的紙鈔潮濕,味道像是老舊鋁製水壺的水沸騰。紙鈔吸附了蛤的殼味、魚的腥味,那時我便知道錢的味道有很多種。

爸從右邊口袋拿出來的錢是一摺藍藍紅紅,最內凹是紅色、綠色的百元鈔,中層是五百元,外層是只有在我跑腿時才拿過的一千元。我最喜歡拿綠色的一百元鈔票,爸的錢是古龍水味,媽媽的錢偶爾有白麝香,偶爾有向日葵香水味。他們在故鄉開了家泡沫紅茶店,都市開了兩三家。

爸媽每天都在都市裡忙到深夜,曾有幾次帶我去都市的店。那年代的年輕人沒有手機,只有BB Call,泡沫紅茶店會有一兩臺投幣式電話能打BB Call或家用電話,我就坐在年輕的工讀生姐姐腿上,聽工讀生姐姐喊誰誰誰外找、誰的電話,或是幫姐姐寫下電話另頭交代的回電號碼。姐姐身上是洗髮精的味道,我以為那個世界很香。香的不只是味道,還是整齊的錢能凹成一摺,不是阿公濕濕皺皺的錢。

圖左紅豔豔的為菲律賓紅條石斑魚,是以前沒有的進口貨,一旁則為進口白鯧。(攝影/賴小路,寶瓶文化提供)

人生事業有輸贏  「很累需要人幫」

爸的生意順風順水,國小二年級的我問他,一個月能賺多少。他說七十萬。

爸的情緒在週二、週四特別波動,有時高興到分我一張藍色的千元鈔,有時安靜不說話。那時還未普及的有線電視,爸早早就裝了,並在晚上十點看著賣藥的頻道(那年賣藥總是腥羶色,後方的伴舞小姐都穿很少,我很喜歡看)。平常不會看這臺的他,週二、週四一定看,裡頭的主持人說:肉豬一五、吳郭魚三○、鴨二一……起初我還傻傻地說,吳郭魚這麼貴喔?爸就笑說,對呀我猜中了呀。幾次吳郭魚崩盤又漲起來,我跑去問阿公,阿公說,吳郭魚一公斤三十元不太會變。我又跑去問爸,他才說是猜數字遊戲。

那種猜數字遊戲,一次輸贏幾十、幾百萬。

一個月賺七十萬的他,還有賺嗎?

剛開始爸媽在都市開店,平日晚上偶爾會見到他們回來,假日也會帶我們兄弟去都市吃飯。但數字遊戲玩久了,平日不再回來,除非我要月考,求爸教數學,他才回來。他以為我真的不會,請了家教。他們更不回來了。

後來,數學從裝不會,變成真的不會了。

我不會算月入七十萬怎麼可以玩到離婚,玩到三、四家泡沫紅茶店收店。

國小四年級,爸那些賭博的破事被發現,巨額債款無法還清,阿公拿出銀行的存款還了一大部分,我以為爸會回來賣魚,會在家當個乖兒子。

識魚是魚販基本,作者林楷倫的阿公說賣魚要學一輩子。圖為白帶魚(攝影/賴小路,寶瓶文化提供)

爸回來了,他顧著故鄉的店,但週二、週四的八點,他會躲在自己的房間看半小時的電視。蓬萊仙山、信吉那些電視臺報起中藥的價格。他還在遊戲,國小四年級的我與三年級的弟弟在樓下顧店,怎會有客人光顧?都市的店則交給十六歲便想著幫爸的大姐全權處理。爸嘴上跟阿公說要去都市工作,卻每日都在家。

過了兩年,賭債又爆了一次,大姐將店頂掉。爸已無藉口說自己要去都市顧店。

我國小六年級,爸回家幫忙賣魚,晚上顧泡沫紅茶店。我跟弟弟在八點前一定會寫好功課,七點五十分,爸就會打通內線電話說自己很累,叫我下去顧店。

他很累。

隔年九二一大地震,震掉了人氣。臺灣開始流行外帶手搖飲,手機、網際網路興起,人們不再需要到特定的地方社交。阿公叫爸接下魚攤,清晨批貨,又叫爸把泡沫紅茶店收一收,認真賣魚。

爸偶爾會敲我跟弟弟的房間,說他今天中了多少,偶爾拍擊地板。那時我怎沒問他賠了多少呢?

他那時最常跟我說:「很累,需要人幫。」在九二一大地震後,住了一個月的帳篷裡說過;回家了也說。私立國中一年級的期末考後,我的數學不再好,暑假輔導的調查單上,他勾選「無須暑假輔導」,下面的理由欄位寫:幫忙家中事業。

我再也沒有假日。我必須幫忙,需要分擔家庭經濟的責任,我知道。

爸每天都在家,與我們一起在阿公家吃飯。他不吃隔夜菜,只要是他特別喜歡吃的,阿嬤就會煮特別多。爸夾起吳郭魚,說有土味,他自己拿回來的白鯧,也說很腥。他吃飯不會準時,都得撥通電話叫他吃飯,「再等一下,牌還沒算好」,他說,算好便會回家吃飯。

魚販們需凌晨上工,估價標魚比財氣腦力跟氣勢,搬魚吃體力又潮濕冰冷,絕非輕鬆工作。圖為觸摸旗魚檢查魚體的魚販。(攝影/賴小路,寶瓶文化提供)

本來只有週二、週四,臺灣彩券的大樂透開賣後,變成週二、週四、週五,再後來換玩五三九,變成平日每天。

他說他一天花一千多,他說魚攤能賺十萬。

我的數學不好,以為十萬減個四、五萬還可以。以為他只會賭這樣。

以為自己更認真賣魚,就能讓生活變好。

不去學校輔導課  阿公的賣魚課國中開始

每個週末,我顧起魚攤的蛤、蚵、魚,攤位上的魚我只認得白鯧、肉魚、吳郭魚。我問爸,爸叫我問阿公。

阿公拿起冷凍與現流的白鯧,教我看背上的藍色與鱗片上的微微虹光分辨鮮度,教我從魚鰭魚尾分辨不同品種的白鯧:魚鰭長且魚尾如剪刀的,是正鯧;體色偏灰、魚鰭短的是暗鯧;魚鰭、魚尾短短,鰭邊形狀如流蘇是斗鯧。他問我哪種好吃,我說正鯧,暗鯧與斗鯧偏軟。阿公稱讚嘴刁的我,又拿起白口與黑喉。

每個週末不去私立國中的輔導課,在魚攤上生物課。蝦不選紅頭,小卷不選紅身。春末吃海蛤,養殖蛤不選脫皮,臺灣蚵不能賣綠肚。這是阿公魚攤的第一學期。

沒有生來就會賣魚的人。阿公說賣魚要學,學一輩子。

爸說賣魚要學,學一下子。

他們都說以後不要賣魚,好好讀書。

延伸閱讀


 

《偽魚販指南》

 

作者:林楷倫

出版:寶瓶文化

 


本文經農傳媒編輯,轉載自寶瓶文化出版《偽魚販指南》,原標題為〈身為魚販〉,完整原文請見原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