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魚攤:一個偉大的市場女人,後面一定有個軟爛的男人

(圖片來源/Adli Wahid on Unsplash)

內容提供/寶瓶文化 文/林楷倫

看著女人魚攤的阿娥姐和她帶領的女子軍團,我知道,偉大的市場女人背後,一定有個軟爛的男人。

阿娥姐將二十公斤的虱目魚搬上車,獨自搬了好幾件。

來市場批貨的女人,很少像阿娥姐這樣,一人扛起採買、搬貨的工作。在吵鬧的魚市,採買不難,要的是氣勢,而氣勢無關男女。難的是搬貨,一件魚貨輕則五、六公斤,重則二、三十公斤,阿娥姐的生意超好,一天魚貨至少一兩百公斤。

從推車舉到貨車後斗,她做得輕鬆。本以為她沒有家庭或是離了婚,要不然哪有女性會一個人來做這些事,後來才知道她有家庭,兒女讀到高中之後,決定在市場創業賣魚。其他女性魚販都說阿娥姐很勇敢,除了創業,更勇敢的是她不像大多數的女性魚販,都是因為夫家或原生家庭才從事魚販(也因此女性魚販旁邊都會有個男人,可能是先生、爸爸或兒子)。

魚市場 魚販 魚攤

投入魚販行業的女性往往以家庭因素為主,創業投入者不多。圖為示意圖。(圖片來源/欣盈@flickr CC BY-SA 2.0)

「沒辦法啦,有一群員工要養。」阿娥姐笑說。

問她,先生有幫忙嗎?她笑說不要亂了,她先生是公務員,不懂買魚賣魚的事,她更不讓兒女幫忙,好好讀書才重要。

阿娥姐不讓先生幫忙買魚賣魚,但年節忙不過來時,先生會來幫忙搬貨。

沒有交錯的相處

中元節前一天,阿娥姐很早到場,當我把車停好,她已經把不用經過拍賣程序的養殖魚買好,一箱箱疊在車旁,她先生則跟我一樣在車旁熱身。

「快點啦。」阿娥姐說。

「好啦好啦,別念了啦。」她先生回。

阿娥姐的先生爬上貨車後斗,阿娥姐則一箱箱地丟上去,讓他排好。阿娥姐買魚的量是我的三、四倍,假日貨常裝得滿滿,一落一落的貨高過貨斗的側欄,用捆貨繩固定,非大節日她都一個人做。

一落疊五箱,多一箱就容易在高速公路上被吹飛。吹飛了,撿不回來事小,就怕撞到別人的車,車損人傷。今天,阿娥姐的先生總多疊一箱,不知燈暗還是阿娥姐恍神,她先生沒被罵,我也不好意思多說什麼。

除了搬貨,她先生也幫忙看顧魚貨,因為年節總會有人偷魚。如果是平日,阿娥姐自己會搬,她的貨量大到魚主會派人幫她上車排好。大節日時,魚主沒有人手,阿娥姐只好請先生來幫忙。

她先生不像賣魚的,就算穿起印有Q版阿娥姐、下方寫著「女人魚攤」字樣的圍兜,也不像是來買賣魚貨的魚販,更像是會亂殺價的散客。不只是因為他穿女人魚攤的圍兜來魚市,更是氣質,一種聽到別人罵髒話會嫌髒的氣質。

聽髒話會嫌髒的氣質,不只是批發魚市,連在傳統市場擺攤都顯得不適合吧?示意圖。(圖片來源/Daniel Bernard on Unsplash)

沒人會向她先生搭話,我一開始還覺得他怪怪的。他說他是阿娥的先生,打個招呼,又跑回車上。車窗隔熱紙再黑,也看得到他滑手機的亮光,與那偶爾微笑的臉。

魚販的生活時間怎有可能與公務員相同?魚販晚上八、九點就寢,凌晨兩三點出門。阿娥姐與她先生的相處甚至沒有交錯。

「我老公咧,阿弟?」在拍賣場遇到,她問我。

我處在一個三十幾歲仍然會被叫阿弟的地方。

「你老公熱身完,在車上看手機。」

「沒看到這裡那麼多貨喔……」阿娥姐說。

我心想,低頭族怎會看到這邊有一大堆貨?

她還在等LINE的通話

她撥LINE,按下擴音,下一批魚的第一簍拍賣即將開始,拍賣員大喊:「金線、金線,大小剛好的喔。」祭拜時,這種十三兩到一斤三的魚最好賣,金線魚先煎再紅燒也好吃。粉紅魚體,黃色體線,鰓邊些許藍紫光澤。阿娥姐邊翻那些魚,邊對我比讚。

她比讚準沒好事,意思是說:讚喔,這裡我全要。她全要就是一次十幾件,比市場的大貨主丸ㄚ、丸ㄅ都還猛。丸ㄚ、丸ㄅ甚至會讓她標,不跟她搶,因為跟她搶,她會幾天不跟那些貨主買魚。得罪阿娥姐就沒有生意做,不如讓一點利頭,也多一條路走。

她還在等先生接起LINE,登登登,登登登。

聲音開到最大,旁邊幾個魚販聽聽自己的手機有沒有響。

九簍金線魚,我不挑最漂亮的第一簍,因為第一簍最貴,我挑大小不平均的第三簍。阿娥姐巡過第一簍到第九簍,其中兩三簍比較醜,但阿娥姐覺得沒差。我抓起第三簍其中一尾金線,從魚的屁屁擠出一點體液,咖啡色的是排泄物,白色的是油,食指掃過,聞一下,又將魚丟了回去。

漁港市場中的一盤金線魚。(圖片來源/Formosa Wandering@flickr CC BY-NC 2.0)

「不要在那裡擠屁屁,幹,魚都擠壞了,阿娥怎麼買啦。」拍賣員喊。

阿娥姐還在登登登。沒人理會拍賣員,有些人會靠很近聞,有些金線魚味道像學校保健室的碘味,又近似漂白水味,都含在內臟裡,滲入血肉,煮熟也沒用。

每一簍金線魚都會有幾尾被擠過,這是魚販的品管流程。只是不擠還好,一擠整個拍賣場都是那個味道,爛咖A就曾經擠完抹在我的人中上,臭一整天。

阿娥姐還在等LINE的通話,登登登登,她不斷按著競標機,要跟她競標的人就得買她要喊的件數,一次三件,我買不了那麼多,不跟她爭。

開標時,登登登登。

丸娥得標。只有一兩個大盤商的抬價者多按幾下,價格比平常低一些。

「來搬魚,你要玩手機玩多久?玩手機還不接電話,快來搬貨。」她說。

過三件不能回頭

拍賣員手指向阿娥,示意這三件是她的魚,她手比OK。

「阿娥姐,這都你的喔。」我說。她側頭用肩膀夾著還在擴音的手機,抓起一尾露出白色油脂與腸的金線魚,剛抓起,她就聞到,她已經滿手碘味。她跟拍賣員揮手,可惜已經過了三件,三件不能反悔,過奈何橋也不能回頭。

「這裡怎麼有個臭味,阿弟你的喔?」阿娥的先生走過來說。

做事不會做,說風涼話還很在行,拜託,我怎可能買這種魚,我想。

阿娥將第一、二簍臭臭金線魚倒在一起,第三簍用腳推來給我,說:「阿弟這簍給你賣,不用說謝謝,阿娥姐對你最好。」

「三百五,七公斤,不用灌分。」她跟先生說。他聽不懂。

我懂。「才不要咧。」我回。

「長得那麼帥,怎麼那麼難相處。」阿娥姐說。這句話,不就跟早餐店阿姨說帥哥同等廉價嗎?

「搬到車上啦。都你,害我亂買。」

魚市拍賣有獨特的行話與行規,不熟悉的人乍聽不會懂。(攝影/賴小路,寶瓶文化提供)

她老公要將一簍簍的魚相疊,又被罵,金線一壓就會軟身脫鱗,壓出腸,味道就會更重。他用鉤子一次一簍拖到車上,彎腰地拖幾次也痠。阿娥姐沒跟他說旁邊有公用的推車,像是在懲罰。

阿娥姐一件又一件地買,放滿旁邊的走道,走道不夠放,又推來一台推車,將六簍魚排成金字塔。我也搬來一台,排出金字塔,看起來好像我跟她都買很多,其實百分之九十都是她的。

「她買好再叫她叫我。」這句話很饒舌,但她先生對我說得很順,當我傳聲筒。講完,又跑回車上,不知跟誰在LINE,頭低得更下去。

「又來,人咧?」阿娥姐說得大聲。

「我在這啊。」我白目地回。

我以為阿娥姐會罵我髒話說你們這些男人都沒用,但她沒有,只是將她的金字塔推過去,丟到車上,貨車幾次震動,前方車廂的先生手機幾次登登。

她丟得更大力,幾簍金線魚翻倒在貨斗。

一個偉大的市場女人,後面一定有個軟爛的男人。

她先生那時候才出來幫忙,兩人沒有吵架。

「我叫他來幫忙的,有夠難用。」阿娥姐對我說。

忙到沒有時間恨

中元後,我去找阿娥姐。她的女人魚攤沒有休假,攤位的工作人員都是女性,穿起一樣的圍兜,類似的妝髮,我以為這是阿娥姐家族的姐妹,為了家族才這麼拚,連中元節氣過後都不休息。

「親生姐妹?」我問。

「不同父母的姐妹。她們哪有我美。」阿娥說。旁邊的員工都笑了,口音聽得出是外籍,其中一個看起來都能當我媽媽了。

假日逛魚市看魚不做買賣,林楷倫神態輕鬆。(攝影/賴小路,寶瓶文化提供)

阿娥姐問姐妹們,有沒有人喜歡我這型的。我說我死會了、結婚了,她又指旁邊的女人,問我:「你有沒有兄弟沒女友的?這個剛離婚,活會的。」

「男人沒什麼好東西,介紹太好的女人給你們也沒用。」阿娥姐又補了句八點檔台詞。

「啊,你不錯啦,阿娥姐不是說你。」旁邊的女人說。

「不錯不錯,來幫我殺魚。」阿娥姐說。

她拿了件圍兜給我,跟她先生一樣的那件,她先生很高,圍兜很長,我穿起來都快踩到。我不懂為何我放假日還要殺魚。

女人魚攤在年節過後的淡市排了滿滿的客人,我殺的魚比我自己魚攤一天殺的還多。本來想在中元後來看看阿娥姐的魚攤,改進自己的攤位,跟生意最好的偷學最快,沒想到變成員工。一群姐姐賣魚殺魚各有各的工作,過重的魚簍,她們會先分成兩簍,一有客人來,便會有人上去服務,客人的手不會沾濕,甚至會翻鰓捏肚給客人聞。還有洗手台給客人洗手,只差沒幫客人噴香水。

阿娥姐做女人魚攤,一開始是為了自己,作為女人不能沒錢,不能只靠伴侶。結果愈做愈大,便找了常跟她買魚卻偶爾賒帳的單親媽媽一起互相幫忙,員工一個拉一個。有些女人孩子還小,卻要創業,不能深夜去魚市,阿娥姐就幫她們批貨。

來這魚攤工作的女人都有故事,她們不常說,只要開口或是想到什麼要掉淚,阿娥姐就會說,靠自己最實在。她們有恨誰嗎?一定有,只不過忙到沒有時間恨,還得留時間跟姐妹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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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魚販指南》

 

作者:林楷倫

出版:寶瓶文化

 


本文經農傳媒編輯,轉載自寶瓶文化出版《偽魚販指南》,原標題為〈女人魚攤〉,完整原文請見原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