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于堯×余舜德:一茶一視界,與茶對話的生活藝術

資深茶人龔于堯、人類學者余舜德

文字/曾怡陵 攝影/王志元

茶藝是容納眼、耳、口、鼻、身五感的藝術文化。我們在幽微的茶香裡走過戒嚴、茶藝百家爭鳴的時代,看著台式茶藝在中國遍地開花、成為顯學,在臺灣卻未能有明確的定位。國際茶顧問龔于堯、研究茶的人類學者余舜德梳理臺灣茶的脈絡,也將視野投向世界。臺灣茶藝為何有極重要的地位?為何吸引兩位專家傾注時間鑽研?用品飲一壺茶的時間,一起認識他們眼中的臺灣之光!

Q:兩位接觸茶的契機是什麼?

龔于堯(以下簡稱龔):我家是到我祖父以後才變窮的,那是二戰之後,他們認為再窮都要喝茶。買不起茶,那就買茶粉。兩塊錢在當時可以買個婢女,但我祖父拿來買一斤茶;如果日子好過,就買八塊錢一斤的武夷岩茶,八塊錢可以買個長工。

我是漳州詔安人,小時候都喝烳茶,拿陶製藥罐裝茶,用炭火餘溫來熱,等吃飽了就拿來喝,那茶是沒有燒開的。

余舜德(以下簡稱余):我老家在保安街。

龔:喔,那也是從小看茶看到大。

余:旁邊就是林華泰茶行。我爸爸是耳鼻喉科醫生,有一次有個坪林的茶農到林華泰交茶,覺得不太舒服,就來看病,結果我爸爸覺得他的鼻子有點問題,建議去大醫院檢查,一檢查是鼻咽癌。這個茶農很感謝我爸爸,都會帶些好茶來,所以我從小就喝到好茶。

Q:在眾多茶種中,兩位認為最具「臺灣味」的茶種是什麼?

龔:臺灣現在大家認為最好的是青心烏龍種,祖輩是武夷山的矮腳烏龍。武夷山現在幾乎沒有種了,因為病蟲害多、收成不好且製茶難度高。但臺灣頭到臺灣尾的高山茶大多使用青心烏龍,可以跨距從綠茶做到紅茶,而且能做到相當好的程度。青心烏龍在原鄉武夷山是歹囝,來臺灣變成好囝,臺商把它帶去越南、澳洲種,很奇怪,都種不好,也做不出好茶。所以青心烏龍是臺灣之寶。

余:我完全同意。

Q:何謂茶藝?

余:茶藝是1975到1980年代由龔老師他們第一代茶人共同發明的詞。是相對於日本茶道的概念,臺灣的風格比較隨性、生活化,覺得茶道太正式、太宗教化。當年認為茶是生活藝術,何時開始越來越往真正藝術的方向發展?這是有趣的問題。

龔老師在第一屆全國泡茶比賽設計的評分項目裡,除了茶湯表現還有美姿美儀、茶具配置,發展成後來茶席的概念。茶席也不只把茶具排得美美的,而要講得出道理,也將茶藝推往藝術的方向,更具有展演的成分。

龔:說到茶藝往藝術發展,李曙韻(人澹如菊茶書院創辦人)功不可沒。「藝」這個字用得很好,從藝術的觀點來看,藝術容許百家爭鳴,就像不能用抽象畫的觀點來看工筆畫,茶藝也一樣。茶藝的儀軌可以簡,可以繁,可有任何形式。我稱自己的茶藝觀為神話學,茶會主人安排空間叫「造境」,茶客「入境」後經過喝茶、品茶點等儀軌,待結束後「出境」,內在產生變化叫「轉境」。很重要的是還要給錢,這是耶穌教的,錢在哪裡,心就在那裡,有收穫有付出。

余:人類學「儀式過程」的理論很類似龔老師的主張,「造境」就是讓茶客從日常進入非常的境界,而有「入境」的機會,並在再次回到日常時,能夠產生「轉境」的可能。

Q:請談談茶藝館演變的過程,以及對臺灣茶推廣發展的貢獻為何?

龔:1865至1974年臺灣茶葉以外銷為主,茶商李春生、陳天來等富豪地位等同現在的郭台銘、張忠謀。1970年代石油危機造成通貨膨脹,茶葉由外銷轉內銷,透過製茶跟茶藝比賽,茶價慢慢被拉抬上來。沒辦比賽前,國內每人每年茶葉消費量不超過三百公克,此後被比賽帶動加上茶藝館興起,約1985年時竟然拉到一公斤。當時茶業改良場場長吳政鐸看了嚇一跳,也發現我們這些茶藝館老闆沒人懂茶,就跳下來教我們,後來茶改場講習會也開放給茶藝館的工作人員。

當時茶藝館在追尋的是代表中國的符號,經過鄉土文學論戰後,變成追尋代表臺灣的符號。像是美濃雨傘被改造成燈罩,廟會的紅燈籠被改成白的,變成茶藝館制式的燈籠,地板使用榻榻米等。

余:日本時代茶店仔跟色情結合,國民政府來了之後把他們列為特種行業,當時茶藝館也沒辦法申請營業執照,所以要去汙名化。龔老師說尋找中國的象徵,那背後是當時因為文革,政府推動中華文化復興運動,茶藝館則藉此取得正當性。首批茶藝館的老闆就是臺灣第一代的茶人,茶藝館第一個教人家怎麼泡茶……

龔:其實我們很怕的是你們把茶具弄破,賠了傷感情,以後不來,但不讓你賠,我又很心痛。

余:還有舉辦新茶品嘗會、茶具或本土陶藝家的展覽,鼎盛時應該有五百多家,於臺灣茶藝的推廣扮演很重要的角色。

紫砂壺
龔于堯曾進口三箱紫砂壺,清末製壺名家黃玉麟的魚化龍壺混在其中,已伴他近30年。

PROFILE

余舜德 美國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人類學博士,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研究員兼副所長,長期研究臺灣茶文化。

龔于堯 資深茶人,台茶之父吳振鐸入門弟子。現於國際米其林級餐飲集團擔任茶顧問,經營1516工作室。從事茶藝工作40年,仍時常在茶湯裡有新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