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革命至今 我們必須重新提問:明天吃什麼?

綠色革命曾大大改善了人類生活。但現狀仍不完美,世界和農業技術的變化也到了我們再該反思的時候。圖片來源/農傳媒資料庫

綠色革命曾大大改善人類生活,但現狀仍不完美,世界和農業技術的變化也到了再該反思的時候。圖片來源/農傳媒資料庫

內容提供/臉譜出版 文/亞曼達.利特(Amanda Little) 譯者/王翎

大眾於18世紀晚期開始逐漸陷入對全球食物供給不足的恐慌。城市人口增加,可耕地卻持續減少。英國的教區牧師托馬斯.馬爾薩斯(Thomas Malthus)於1798年指出糧食供應無法跟上需求增長的速度:「人口的威力遠遠超過土地產出糧食供人維生的能耐……人類必然會面臨某種形式的過早死亡。」

他的理論起初乏人問津,直到英國部分地區在1840年代中期飽受饑荒之苦時才引起注意。但之後出乎意料地,科學界在機緣湊巧之下有了新發現:化學家發現氮和磷是植物維繫生命的重要元素,而歐洲各地土壤因過度耕作而嚴重缺乏這兩種元素。不過數十年內,德國化學家弗里茨.哈伯(Fritz Haber)便成功將氮氣分子的鍵結裂解,獲得世界上最早的化學肥料主要成分。

綠色革命打破馬爾薩斯陷阱

馬爾薩斯提出他的理論時,並未預見未來將進入化學合成或機械化的時代。最早的收割機在19世紀中葉問世;接下來出現的是最早的鋼犁;而到了1903年,已有一家美國工廠在生產內燃機曳引機。原本需要人力加獸力耗費數天才能完成的工作,現在只要數小時就能完成。

作物育種也在大約同一時期經歷同樣翻天覆地的變化。奧地利修士孟德爾(Gregor Mendel)在隱修院菜園裡研究豌豆的性狀,於1856年展開後來留名青史的豌豆實驗;達爾文(Charles Darwin)則在之後十年內,出版了探討植物雜交受精的論著。美國科學家很快就將孟德爾的發現和達爾文的理論應用於育種,希望選育出更優良的玉米和小麥品種。他們將特定性狀加以分離後再結合,選育出生長速度更快、產量更高,且具有抗蟲性的作物。雜交玉米種子及矮化小麥與水稻品種的發明結合農藥和肥料,共同推動了典範移轉,於是發生所謂「綠色革命」(Green Revolution)。

農業技術的改變帶來生產量的飛越成長,但人類社會的資源分配問題並未同時有根本性的改變。圖為乾燥蔬菜塊的黑白照片。圖/© Amanda Little|出自《明天吃什麼》 © 臉譜出版 2021

農業技術的改變帶來生產的飛越成長,但人類社會的資源分配問題並未同時有根本性的改變。圖為乾燥蔬菜塊的黑白照片。圖/© Amanda Little|出自《明天吃什麼》 © 臉譜出版 2021

接踵而來的是農業生產力的氫彈級大爆發,在二戰結束後50年,全球糧食供給量躍升百分之兩百,而全世界人口也隨之增長逾一倍。工廠化農場收編家庭農場,化石燃料開始成為農業所需能量的來源。農企業得以產出極大量的小麥、黃豆還有玉米,特別是玉米可以加工製成玉米糖漿、麥芽糊精(一種食品添加物)等一系列產品,而最為人所知的是用來生產肉品。一頭發育完成、體重1200磅的閹牛一生食用的玉米和黃豆飼料多達數千磅,僅能產出約500磅可供食用的牛肉,還不到閹牛本身體重的一半。

綠色革命也帶來諸多效益。單打獨鬥的小農和小規模糧食生產者所面臨許多效率不彰和窒礙難行的問題,工業化農場都能克服化解。記者保羅.羅伯茲(Paul Roberts)寫道:現代糧食體系被譽為「人類最偉大成就的紀念碑」。他接著指出到了20世紀後期,我們「生產出比從前更多的糧食──更多穀物、更多肉、更多蔬菜水果──食物價格空前低廉,而且種類之多,安全、品質和便利程度之高,足以令前幾世代的人目瞪口呆。」

世界各地的經濟體大致而言,都因為糧食更加豐足且價格平易而蓬勃發展。但也有一些堪慮的後果:生產糧食那每一點一滴的收益,都必然要付出某些代價。新石器時代的農人絕對預料不到,他們最先摧動的驚天威力竟會為後世帶來莫大衝擊。誰能想像得到,只是種下一粒小麥(einkorn wheat)散落種子的舉動,卻可能由後人在接下來2000年實踐不輟,甚至改變全世界將近一半適宜人居土地的風貌?

在所有人類活動中,農耕當屬造成地球的自然系統改變最劇烈的單一活動。地球上幾乎每條重要江河皆築有堤壩或遭分流引水,每座主要湖泊和地下含水層皆為人類所利用,有很高比例的淡水(約70%)用於灌溉。近海漁業捕撈的漁獲量已超過全球海洋近岸漁業資源的三分之一。農企業在過去數十年耗用大片具有豐富生物多樣性的林地區域,占用的土地面積加總起來等同秘魯全國面積。全球的畜牧業如今畜養總共50億頭牛、豬、山羊和綿羊,牲口數在30年內成長了25%,這些牲口啃光的草地面積加起來比非洲大陸還要大。

一座改變農業景觀的堤壩。圖/© U.S. Department of the Interior/ U.S. Geological Survey|出自《明天吃什麼》 © 臉譜出版 2021

一座改變農業景觀的堤壩。圖/© U.S. Department of the Interior/ U.S. Geological Survey|出自《明天吃什麼》 © 臉譜出版 2021

農業技術飛快成長 也有意外的副作用

「將開發中國家的小規模農耕體系理想化,想像那裡是一方不受現代工具汙染的淨土,這種想法確實很誘人。但事實上,產量很低,農人面臨高風險,更欠下高額債務,日常生活就是為了充飢而忙碌,而大部分的人依舊持續處於飢餓之中。」露絲.迪佛萊斯(Ruth DeFries )直言不諱。現今全球有超過8億人口營養不良,而地球上的糧食分配劇烈失衡,則是綠色革命其中一項最大敗筆。食物價格低廉,供應鏈很長卻效率不彰,也造成普遍的物資浪費。全世界生產的食物裡大約有三分之一,都是在運輸過程中腐敗或遭報廢。

農藥和肥料所造成預期之外的影響也有待檢視。農地過度施肥造成肥料流入湖泊海洋,產生的藻華嚴重破壞水中生態。使用除草劑和殺真菌劑,反而抑制了表土微生物群落(microbiomes)中對於作物生長至關重要的細菌活動。殺蟲劑造成蜜蜂、甲蟲和蝴蝶大量死亡,而這些傳粉昆蟲是在糧食生產中戲份吃重足以角逐奧斯卡獎的要角。

自從數千年前最早在田地栽種一粒小麥開始,整塊田地只種單一作物的方式就運行不輟,在單一耕作的田地使用農機播種和採收的成本低、速度快且有效率。但就防治有害生物而言,單一耕作是效率嚴重低落的做法。大片田地上只有一種作物,對於特定幾種昆蟲和真菌來說,簡直就是吃到飽自助餐。這些有害生物經過演化適應發展出抗藥性,逼得農人不得不使用更大量、藥性更強的農藥。由於這個原因及其他因素,美國的殺蟲劑用量從1960到2000年的40年間,增加至先前的2倍。

露絲.迪佛萊斯指出,人類一萬年來大多時間面臨的糧食生產問題都是苦於匱乏──肥料不足、耕地不足,或能源不足。但時至今日,很多問題卻是源於過剩──農藥過多、二氧化碳過多、浪費過多。種種過剩造成的弊端,還遠不止我們得付出的環境成本。產量增多,作物的營養含量卻減少。政府研究發現過去50年來,有數十種蔬菜和水果的蛋白質、鈣、鉀、鐵、維生素C和維生素B2含量都逐漸下降。在這50年內,市場上大量行銷的高度加工食品驅使消費者──特別是美國消費者──吃了許多高熱量但營養含量低的食物。

儘管綠色革命帶來許多益處,所打造出的糧食體系卻無法一視同仁供應全球人口均衡的營養──在這個體系裡有一群人嚴重攝食過量,另外一群人嚴重營養不良,還有一群人既攝食過量又營養不良。最後這一群人的數量成長最為快速:全球目前有將近一半的國家,國民營養不良和肥胖的比例都節節攀升,情況相當嚴峻。

發展過程的錯誤 留下不信任的陰影

凡是與糧食有關的科技,都讓大眾有很深的不信任感。部分原因在於與農業相關的科技一路走來跌跌撞撞,為了太多過錯付出了慘痛代價。以1940年代發明的滴滴涕殺蟲劑(DDT)為例,農人用於噴灑作物數十年之後,科學家才發現這種殺蟲劑也會殺死鳥類,還讓罹患乳癌的風險增加4倍。過去有數種農藥是由美國政府核准上市,但使用多年之後才因有害人體健康和破壞生態系而遭禁用,滴滴涕是其中之一。

另一例則是當成代糖的糖精和阿斯巴甜,原本以為相當創新且熱量又低,後來卻被揭露會讓實驗老鼠罹癌。人造奶油起初也是作為便於貯藏、有益心臟健康的奶油替代品,後來卻發現其中含有對心臟有害的反式脂肪。還有麥芽糊精、麩胺酸鈉等利用數百萬英畝美國玉米田所產作物再製出的多種食品成分,雖然應用創新技術帶來了利潤,但卻對身體健康有害。在上述和其他無數例子中,我們都面臨科技的反噬。

關於濫用除草劑(世界衛生組織在2015年宣布「年年春」有害人體健康,當時此種除草劑已經上市41年);使用人工食用色素(現在發現與孩童的過動症有所關聯);養殖鮭魚(利用從前不存在任何自然水生生態系統的玉米飼料養肥鮭魚);以及農作物基改工程(《紐約時報》形容為「毀諾失信」)等做法,如今也都引起各界的合理疑慮。

也難怪當《國家地理》、《連線》雜誌等媒體介紹方興未艾的新一波農業科技,並冠上「第二次綠色革命」(the Next Green Revolution)頭銜時,並未獲得大部分美國消費者熱烈讚譽。「重新發明食物的時機已然成熟。」比爾.蓋茲於2014年的微軟股東大會上宣稱。糧食生產新方法的研發,獲得來自公私部門的大筆資金挹注,傳統農工業甚至其他產業的公司如微軟、谷歌和國際商業機器公司(IBM)等投入的資金高達數十億。從植物遺傳學、魚菜共生農法、大數據,到人工智慧研究等各個領域,皆有整個世代的創業家投入競逐,致力於打造一個更優良、更有韌性,且「更有智慧」的糧食體系,並研發控管產出糧食的新方法。

相對於相信科技將帶來新一波農業革命,也有人展開看似「返古」的機農業等不同嘗試;作者也曾試圖在自家菜園從事有機農耕。圖/© Amanda Little|出自《明天吃什麼》 © 臉譜出版 2021

相對於相信科技將帶來新一波農業革命,也有人展開看似「返古」的機農業等不同嘗試;作者也曾試圖在自家菜園從事有機農耕。圖/© Amanda Little|出自《明天吃什麼》 © 臉譜出版 2021

有些人投入是因為有心行善,想要用永續而平等的方式餵飽全世界,同時也減緩氣候變遷的速度,但有些人是看見無窮商機。他們知道,任何人只要能找出確保全球糧食安全的解方,就能像約瑟一樣,在饑荒來臨、無從躲避時,獲得統治王國的信物。

(編按:約瑟是亞伯拉罕教《舊約聖經》、《古蘭經》記載的人物,傳說他曾為埃及法老解夢,指出將有7個豐年及7個荒年,於是法老指派約瑟視察全國,並進行糧食管理的工作,在饑荒時開倉賑濟)

無論動機為何,爭議開始醞釀。大多數永續糧食的支持者極力反對重新發明食物的概念──「謝謝,不用了」,他們想要的是將食物「去發明化」(deinvented)。他們鼓吹回到前工業時代、前綠色革命、符合生物動力學的有機農法,而懷疑論者對此免不了回應:「對,很好。但是能夠量產嗎?」誠然,回歸傳統農法或許可以種出更好的糧食,但是種得出足夠的糧食嗎?

糧食生產可以有第三條路

自從諾曼.布勞格開始培育現代小麥品種開始,「重新發明」和「去發明化」兩方陣營就壁壘分明、爭執不休,至今更發展成一場煙硝四起,充滿誇飾、反動思想和陳腐言詞的論戰。一方認為使用科技是飲鴆止渴,另一方則視科技為萬靈丹。一方渴求過去,另一方渴求未來。

查爾斯.曼恩(Charles Mann)在新近出版的著作中將「重新發明」和「去發明化」兩派分別稱為「巫師」和「先知」:「巫師以諾曼.布勞格為楷模,運用科技提出解決之道。」曼恩也寫道:「先知……公開譴責我們人類輕率粗心造成的後果。」他進一步闡述:「先知指出,布勞格式的高產量工業化農法短期內可能讓人嘗到甜頭,但長遠來看卻讓人在結算生態總帳的那一天遭受重大打擊。人類輕率大意地過度使用,會消耗土壤和水資源,對自然環境造成破壞,最後導致全球各地社會動盪不安。巫師對此則回應:我們正是在努力預防這種全球人道危機的發生!」

我個人已觀察這場延燒許久的論戰多年。心得:各執一詞對所有人都沒好處。我忍不住揣想:為何非要如此二元對立?為什麼不能兼採兩者之長?在我看來,可能──必定──有辦法綜合兩種方法,像是我們在高中學過的典型黑格爾式辯證法裡,從正反兩方說法生出的箭頭那樣。我們面臨的挑戰是如何汲取歷代先人的智慧並運用最先進的科技,鍛造出某種生產糧食的「第三條路」(third way)。這種方法能讓我們在提升作物產量的同時,讓潛藏的生命之網得以修復,而非持續衰敗。


臉譜2021.07_明天吃什麼_立體書封

《明天吃什麼》
AI農地、3D列印食物、培養肉、無剩食運動……到全球食物生產最前線,看科學家、農人、環保人士在無可避免的氣候災難下,如何為人類找到糧食永續的出路

作者:亞曼達.利特(Amanda Little)

譯者:王翎

出版:臉譜出版


  • 本文節錄、編輯自亞曼達.利特著,臉譜出版《明天吃什麼》;文章大小標均為農傳媒所擬,完整原文請見原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