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襄/古道旁的山溪

文字.圖片提供/劉克襄

沿著百年前的保甲路,爬到半山腰時,路旁有條山溪從密林裡迤邐出來。山溪的發源地到底源自哪裡,以前跟村人去探看過水源。走到山谷盡頭,只見蔥蘢的密林下,樓梯草層層密覆。一堆生滿青苔的石塊裸露其間,好些晶亮的水滴懸垂於岩壁,也有些山泉從黝黑的石塊隙縫裡滲出。

冰冷的泉水不斷往下,匯聚多了,逐漸積累為水漥,進而形成蝦蟹喜愛棲息的水灘。頃刻,又往下流動。先是潺潺,後來涓涓,終成溪流。

古道旁的山溪,有時也會看到當地人利用一顆路旁大石,鑿取成槽,或者築一小石隄,引溪水貯存。那是當地人用來飲用和洗濯,一如奉茶,旅人經過也可使用。現在殊少看到這種體貼的心意,因而每次發現這等過往的設施,總是佇立良久,森林或許是陰涼的,但心裡卻蕩漾著一股溫暖。

捧起清涼的山泉,洗淨一臉汗水,再抬頭仰望龐大的猴山岳山頭,我始終相信只要原始森林還在,這條山溪就會源源不絕。森林之下,我們看不見的地底,勢必儲存著上萬年的水源。

半山腰再往上,未幾,出現數塊平坦臺地。山溪流到那裡時,中途或有其他小溪會合,終而形成半公尺寬的水道,緩慢地繞過荒廢的竹林、水田和茭白筍田。

過往那兒有三四戶農家,如今僅剩一戶草厝。老人家繼續蒔茶種稻,其他都還給山林。因而沿著保甲路往兩邊觀看,多少能看到梯田荒蕪的殘景,或土厝傾圮於林叢。昔時農家在此屯墾,都是靠著這條山溪活絡灌溉,才能夠一代養活一代。若少了這條山溪的滋養,山村不可能出現,更無法從清朝末年拓墾至今。

如今梯田不在了,但山溪依舊汨汨流動。只是水量不穩。尤其是近20年來,溪水日趨減少,長時不下雨更形成荒旱。最上游石縫的青苔有時也會乾涸,水坑出現停滯的死水,這都是過去極少遇見的。

但草厝仍需仰賴溪水澆茶種稻,因而每回上山,走到山溪旁時,我都會捱過去檢視溪水的狀況。

還記得,草厝阿公曾感嘆告知,自從雪隧開通,這裡的水源就不再穩定,越來越少,不得不把水稻的面積縮小。連茶園都得增建大型蓄水桶,積聚更多雨水,以免他日遇到更加嚴重的乾旱。

水源不足因而減少稻作,乍聽有理,但還有一因,年輕人寧可在山下找工作,不願意回到山裡務農。畢竟種茶植稻獲取的報酬,根本不敷現實生活的支付。我認識的返鄉友人,多半是近花甲之年,在城市工作多年後折返。

站在溪邊,除了觀看流量,我還喜歡檢視裡面的生物。

早年水量豐沛時,常有一漥漥水坑。深度允當時,不難在裡面發現苦花和馬口魚的蹤影。雖說溪魚體型嬌小,卻帶來勃勃生機。雪隧通車後,好長的時日裡,我再也找不到這些魚種,所幸還有不少狗甘仔和過山蝦。

但每況愈下,晚近狗甘仔若能看到一二尾已屬萬幸,陸蟹和過山蝦便不易尋獲了。多數時候,只剩不到半公分的米蝦,加上蝌蚪,還有一些水面移動的水黽。當山溪只剩這些水生動物,隱隱感覺好像已走到尾聲,即將消失。

相對地,當古道旁有一條山溪,流水盈盈,那種活絡帶來的愉悅是其他山路難以取代的。山溪的出現不只代表山路開始平緩,隱隱流露生態繁茂、森林蓊鬱。無庸置疑,這也是評斷一條良好山路的重要依據。

PROFILE

劉克襄 作家,出版諸多具代表性作品,如《11元的鐵道旅行》、《十五顆小行星》和《早安,自然選修課》等。

(圖片提供/ Catty Wang)


文章未完,完整版請見《鄉間小路》2020年10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