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飽讀好書】《眾神的餐桌: 跟著食物說書人,深入異國飲食日常,追探人類的文化記憶》

內容提供/ 商周出版 文/ 張健芳

為什麼你該讀這本書

透過「打牙祭」這樣的「社會行動」,作者追探人類文化根源,從庶民飲食切入一般旅人難以深入的異地文化,從小故事開始探尋宏大的歷史人文脈絡,如其所述,生命的深度,就藏在日常茶飯事裡。

土耳其餐桌,天可汗的優酪乳

我到了土耳其才知道,原來吃烤肉最搭的,不是冰啤酒。

「好的烤肉串一定要炭火烤,用電爐就太悲哀了。肉的品質也要講究,東部吃草放養的牛羊,味道就是比進口的好。」

勾可汗邀我去伊斯坦堡一家「巷內人才知道」的愛店吃烤肉,隔著幾條巷子就聞到了,肉汁淋漓,滴在炭火上,嘶嘶作響,焦香撲鼻,遊牧民族的集體潛意識在烤肉香的催化下,頓時全甦醒過來。

在偏遠的鄉下市集,羊肉鋪附近通常綁著幾頭咩咩叫的活羊,現宰現賣,快賣完了再立馬殺下一頭,羊肉拿到手還是溫熱的,完全沒辦法更新鮮了。

「老一輩總認為,會親手俐落殺羊的才是男人。不過在伊斯坦堡就將就一下吧。」他說。

他對炭火邊滿頭汗的虯髯大叔交代了幾句,轉頭問:「你要什麼飲料?」

我問:「土耳其人吃烤肉通常配什麼?啤酒嗎?」

他搖頭:「不是。」

我隨口說:「你喝什麼我就跟你喝什麼。」

結果跟著烤肉串上桌的,是白色的乳狀液體,浮著白色的泡泡,裝在兩個冰透的黃銅杯裡。

「這樣配得起來嗎……」我心裡疑惑:「吃烤肉配牛奶?」

他說:「你喝喝看吧。」

酸酸稠稠的,竟然是優酪乳,還加了鹽,鹹鹹的。當地叫做ayran,音似「矮朗」。

預期的口味突然被翻轉,好像吃到一碗甜的牛肉麵一樣,說不上好喝難喝,我咂咂嘴:「真特別。」

優酪乳是土耳其國飲,別說在老派的烤肉店,就算在肯德基、麥當勞這樣的國際連鎖速食店,優酪乳也像可口可樂一樣普遍,往往是塑膠杯蓋上罩一層鋁箔杯,用吸管插著喝。這裡的烤肉串不是一支一支地叫,一次起碼五支十支,隨著燒燙燙的牛羊肉、內臟下水擺了一桌,我立刻發現優酪乳真是恩物,非常清爽解膩,我悄悄解開牛仔褲的釦子,堅稱肚子再也塞不下時,多喝上幾口優酪乳,竟還可以多吃一串。這可是奇蹟呀。

要知道這裡的烤肉串氣勢逼人,串肉用的不是秀氣小巧的竹籤木籤,而是一支支和弓箭差不多長短的金屬烤肉叉呀!

拿在手中沈沉甸甸的,我說:「這可以拿來當凶器。」

「沒錯,據說古時候打仗,烤肉用的是刀劍或弓箭。把牛羊奶裝在牛羊胃袋做成的皮袋子裡,發酵搖晃一天,等糧草後勤到了營地,就成了優格,把優格加了水稀釋,放點鹽,就是優酪乳了。」

勾可汗說:「現在東部鄉下地方的人家,有養牛羊的,主婦還會自己做優格呢。比起鮮奶,優格可以保存比較久。」

風行全世界的優格(yogurt)這個字,就是來自土耳其語。

土耳其菜(北非中東)是世界三大菜系之一,地理上和中國菜(東亞)與法國菜(歐美)比肩。

優格是土耳其飲食的基底,就像日本的味噌,法國的起司,直達民族國魂深處,變化無窮,可用來醃漬、調味、入菜、煮湯、做淋醬,除了佐餐,當飲料喝也行。

臺灣人開始喝優酪乳,也不過是近二三十年的事。我對優酪乳的印象,還停留在甜飲料的階段,往往是水果口味,水蜜桃、柳橙、草莓等等,清爽一點的有蒟篛、椰果,往往跟健康減肥窈窕的廣告詞聯想在一塊,主力客群是年紀較輕的愛美女性。

優酪乳挾帶著龐大的廣告預算而來,充滿○○○乳酸菌和×××益生菌,花俏的不得了,富含噱頭,卻沒有歷史和淵源,彷彿從天而降,自動出現在超市商品架上。通常是一種比較洋氣、甚至比較娘的選擇。

但在優酪乳的原鄉,我轉頭看店裡男客,不論長幼,人手一杯,喝得唇邊長了一圈白鬍子,隨手一抹,再咬一口烤肉,開懷大嚼。大口吃肉,本來就要大口喝優酪乳,雄渾豪邁,好像隨時要放聲高歌。

這家店比較講究,會用特殊機器把優酪乳打出泡沫,泡沫由乳中油質構成,浮在上層的泡沫就像啤酒泡沫一樣,可以當杯蓋隔絕空氣,讓優酪乳保持風味和溫度,並且讓客人長出好笑的白鬍子。

肉和乳,是土耳其人身為遊牧民族的後裔,最古老的飲食原型。

遠嫁和番的漢朝公主曾留下「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的古詩,看來她真的吃不慣,死了魂魄也「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烤肉店裡擠滿飢餓的肉食動物,食客個個化身為一頭豺一頭獅一頭虎一頭豹,集體大嚼同一匹牛或同一隻羊,喀呲喀呲咀嚼聲震天,像成群結隊的狼。

勾可汗說:「土耳其人吃起肉來,就像古時候騎馬打仗一樣兇猛。」

我說:「嘿拜託,你們已經定居那麼久了。」

「但還是有影響呀。像我的名字就是。」

土耳其的男子名多半武勇強健,甚至有叫成吉思汗或阿提拉汗的,而女子名更浪漫,充滿自然意象,像海洋、晚霞、玫瑰、季風等等。

勾可汗在電子業做IC晶片設計,職業很現代,不過名字非常有古風。而且超級大氣!說出來會嚇死人。Gok是「天」的意思,khan則比較多人知道,是「可汗」的意思。所以他就是「天可汗」!

我忍著喊「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衝動,油著一張嘴,一邊吃烤肉一邊說:「嗯……這讓我想到……中國歷史上有一個非常有名的皇帝唐太宗,他也有『天可汗』的尊號。」

他說:「咦……Khan是古代遊牧民族的領袖耶。」

我接著說:「唐朝的胡風非常興盛呀,開國皇帝和突厥可汗一起打天下,甚至還有一派學者說李唐皇室是漢化的遊牧民族後裔,說起來可能和你血緣比較近呢。」

「真的嗎?」

「起碼他們是胡漢混血,千真萬確。」

唐太宗曾說:「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

不說還好,一提歷史,他兩眼發亮,原來這位「天可汗」雖然是工程師,但也是歷史宅兼考古癖,家裡堆滿大部頭的歷史書。

中國有長遠的史學傳統,所以土耳其學者在尋根溯源時,往往會參考大量的中國文獻。對古老方塊字的好奇,可能也是勾可汗請我吃烤肉的原因之一。 現代土耳其人自認是古代突厥人的直系後裔,他們來自天蒼蒼野茫茫的蒙古高原,逐水草而居。土耳其和突厥是共通字。

這些北方的狼族還沒學會走路就會騎馬,兵民合一,遊牧鐵騎是最有效率的軍隊,像二戰納粹坦克軍團一樣無敵,縱橫歐亞草原數千年。突厥語系在馬背上傳播極遠,曾是絲路上的國際語言,至今也是人口最多、分布最廣的語系之一,從新疆到東歐,每天有無數張嘴巴吐出突厥語,並喝下優酪乳飲料。

本文摘自商周出版《眾神的餐桌: 跟著食物說書人,深入異國飲食日常,追探人類的文化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