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農村生活和亞斯老公:當一個臺北人慢慢活成在地人

彭顯惠的先生江映德。(圖片提供╱田文社)

彭顯惠的先生江映德。(圖片提供╱田文社)

文・圖╱彭顯惠
很難寫自己的自傳,就像這次文章裡講的,我非農婦,是個上網賣米行銷、開店做餐、看書賣書的婦人,身上帶了一堆要領處方簽的文明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我們家的米跟店,其他沒有了。

我是都市人,生女兒前都一直在都市生活,結婚前是在臺北,婚後住在臺中,最後老公有天不知道發什麼神經病,說想當農夫,於是我們就到宜蘭種稻。

說「我們」到宜蘭種稻,其實不太正確,因為會下田的只有我先生,我負責行銷跟賣米,我不下田。只要有人說我是「農婦」,我都會用力反駁。「農婦」在我心中有著神聖的光芒,她們頂著太陽跟淋著雨,做著跟男性一樣粗重的工作,甚至更細緻、細心。農婦比農夫還有著更堅強的意志。我只是個,除了上網賣米做行銷外,煮煮菜、做做飯,寫寫文的人,我不配農婦這兩個字。

《豐年》雜誌要我寫農村生活,其實對我來說,只要有網路,城市跟鄉村對我來說,並沒很大的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先生的職業變了,必須面對面處理的人事物就有多不一樣的地方,能說的大概只有這點。

彭顯惠的自創稻米品牌:小間米。
彭顯惠的自創稻米品牌:小間米。

在地人三字添光環?何處安心即是家

首先是,鄉村非常在意你是不是「在地人」。所謂在地人就是你有沒有親戚住在這裡?或是你是不是出生在這個地方?如果都沒有,對方就會露出有點輕蔑但不失禮貌的微笑對著你,彷彿在地人這三個字是什麼了不起的皇冠。

員山鄉深溝村,可能是一開始最多外來友善小農的地方。我們剛搬到深溝的時候,這麼小的地方就差不多有30幾個友善稻米的品牌,很驚人。但10幾年過去,陸陸續續很多人退場離開這個地方,留下來的人就有點在地人的味道了,也慢慢被真正的在地人接受。但其實是不是在地人,我根本不在意。

臺北是個大熔爐,充滿了從臺灣各地來打拚的人,我從小就習慣樓下住著做水果批發的雲林人,對面住著開計程車的嘉義人,以及學校裡從花蓮來的老師⋯⋯所以是不是在地人對我來說,真的是一件蠻沒意思的事。

我曾經標過一個宜蘭在地創生的案子,審議的老師是在地人,也相當介意在地這層意義。他說:「要宜蘭人認為你是宜蘭人,你才是真的宜蘭人。」我聽了其實覺得很莫名其妙,此處安心是吾家,只要我先生女兒跟兒子在的地方,讓我心安,那就是家了,是哪裡人對我來說根本沒這麼重要。我來宜蘭十幾年,前年也擔了一大筆債買房子,偶爾在不同的場合遇見當初那位審議老師,他會對我含笑點頭,不知道現在他覺得我是宜蘭人了沒?

穿著烏龜裝在店裡幫忙的是彭顯惠的女兒,小名「鳳梨」。

農夫老公愛和稻子說話 倦怠期就到書店裡幫忙

我先生在宜蘭種稻種了13年,米種是臺南16號,我的兩個小孩都有亞斯伯格症候群(Asperger syndrome,AS),所以我懷疑他也是,因為醫生說這個特質88%來自父系;而且我先生喜歡跟稻子講話,喜歡在宜蘭的細雨下田,跟稻子獨處讓他自在愉快。

但也不能用勤快來形容他,他有時會職業倦怠,也就是有下不了田的時候。我不知道別的農夫如何?但亞斯這個特質,對執著的事物會特別堅持,但倦怠時,就變成超級不及格的態度。

倦怠期他會做做木工,來店裡幫幫忙⋯⋯等等,過一段時間後,他覺得可以回到田裡了,就又消失跑回田裡去。我叫他去檢查是不是亞斯,他不肯,大家都覺得他有病,只有他自己覺得好得很。最好是!那我兩個小孩的亞斯是怎麼來的?

江映德倦怠期發作就會躲到書店裡做木工。
江映德倦怠期發作就會躲到書店裡做木工。

說到店,我開了間店,叫「小間書菜」,很多人覺得這名字很有趣,小間來自陸羽的《茶經》一書,4到6個榻榻米叫小間,是練習茶道的地方;而超過這個空間則叫廣間,主要是用來開宴會或是茶藝發表。我取「小間」,是因為我認為生活每天都要練習,所以用了帶有練習意味的小間;而「書菜」則是我開的店賣書也賣菜。

其實這是誤打誤撞,我很喜歡一些特定的書,例如飲食文學、食農教育、軟調的華文文學,跟日本翻譯小說。那時有個空間,人家問我要不要開店?我想了想,又看了看存摺,我從小就有個志願,開一家沒人來的書店,我心想,在農村開書店是會有誰來?完全符合我的志向。加上我先生一直吵著要做木工,所以就開了這間「小間書菜」,沒想到,獨立書店那時正熱門,小間書菜地點、型態特殊,很快就紅了起來。

獨立書店「小間書菜」的內部裝潢。
獨立書店「小間書菜」的內部裝潢。
「小間書菜」賣書也賣定食餐點。

因病奠定閱讀品味 要愛書也要學著長大

我是個低調的人,那幾年講了好多話,都在講「小間」。現在長大了,對,長大了,再看自己以前講的那些有勇無謀的屁話,深深覺得自己真敢說,沒人來的店,是要餓死我兩個小孩嗎?

其實這是有緣故的,我喜歡特定的書跟小說,是因為小時候開過一場心臟手術。那時根本沒有3C,也沒有那麼多電視臺,住院時只能看書。我父母正好是學校老師,他們買來大量章回小說給我看,那幾年我看了好多漢聲出版社、東方出版社、國語日報出版的書,字也是那時候開始認識的。我覺得我應該是自學的始祖,從注音到文字,都是看書加上父母教導才認識的,幼稚園跟小學一二年級,根本沒上過幾天課。就因為這樣,我看書的口味很小就定下來了。

青年時期去了間書店打工,老臺北人應該多少聽過,重慶南路的東華書局,我們都叫老闆「卓媽媽」。書局很特別,結合了麵包店和自助餐廳。所以「小間」後來賣書、餐飲和菜,其實帶著東華書局的影子。東華書局一樓擺放參考書,二樓則有許多文學書與自然生態書,在東華打工時,我看完了金庸所有的著作。

卓媽媽是個好老闆,他對我們上班時間看書不大有意見,只要別把書弄髒、弄壞就好。除了金庸,我還看了大量劉其偉老師(畫家、工程師、作家、探險家、人類學家,藝術創作以水彩畫和混合媒材為主,有畫壇老頑童之稱)的畫冊,劉老師跟卓媽媽有著不錯的交情,我常常在店裡看到他,也因為他,我才知道生態是怎麼一回事,以及藝術是什麼。

在東華這段日子讓我眼界大開,也有了開書店的想法,因為大部分我都是在二樓,所以客人很少上樓來,才會有最好沒有人上門的想法,免得打擾我看書。但現在覺得自己很蠢,開店沒人註定關門大吉,所以我才說我現在長大了,最好愈多人來愈好,不然房貸都要繳不出來了。

嫁一個狙擊自己的丈夫 耕一畝黏人的土地

之後我念了設計,畢業後成了一名視覺設計師,輾轉到了一間名叫北士設計的公司,那時候公司跟晨星出版有合作,我做了很多晨星出版書的封面,尤其是《安安靜靜台灣人》系列,那系列的VIS(視覺識別系統,visual identity system)就是我設計的。

做書的設計,通常主編會把文案寄來給設計,讓設計了解這是怎樣的一本書。設計《安安靜靜台灣人》系列時,我簡直震驚到不行,我看林雙不、葉石濤的文章,這些我以前根本不會看到的書,家裡人也從來不講這些,我的原生家庭愛戴蔣家。從那時開始,我大量閱讀這些人的文章,還有王拓跟洪醒夫⋯⋯等,我以前根本不會去閱讀的作家,一邊看一邊心裡發酸、發苦,所以現在我會去關心很多相關議題,也跟家裡的政治傾向愈來愈相左。我媽每次跟我講到這些,幾乎都會吵架,但我知道我沒錯。

後來我結婚了,嫁給一個玩電動時認識的人,我們玩的是射擊遊戲,每次我還在買槍,啪一聲畫面180度反轉,就被對方的狙擊手射死了。那個把我狙擊死的人就是我現在的先生,也是在田裡種米的小間農夫。

我先生是個穩定但不多話,也不會講話的人。他沒什麼同理心,在很多場合只會笑,討厭人多的地方。跟他吵架,吵完他會問我:「請問我可以睡覺了嗎?」說他很穩定,是因為農夫是他人生第二個職業,之前他是軟體工程師,整整做了19年,轉職成農夫後,一做就是13年,很少喊苦喊累,更沒有想換跑道的想法。

一樣的農村但有點不同的生活 幸福中仍有農地破碎化的遺憾

他認為稻農是他的職志,就是準備做到死吧。我說你年紀大了還會繼續下田嗎?他舉了好幾個村子裡的長輩,都80歲以上,還在下田,那個田顧得又整齊又漂亮,還是友善的,他說他要做到不能做才結束。所以我想這村子大概土地有點問題,黏人,種了田人就出不來了。或許其他農村也有這樣的問題,不只是深溝村。

我們在農村生活。最近我又跟朋友一起合作,在羅東開了間叫「森本屋」的店,是書店、是選品店,還提供定食,用的幾乎都是友善環境的食材。店就在羅東林場的邊邊,走外面大路比較容易抵達,但若想逛完林場園區再來也是極好,我先生現在在店裡幫忙,但不久後會換成我兒子,因為稻子要收割了。我先生除了自己的田,也常去幫忙收割其他農夫的田,賺自己的零用錢。我兒子來店裡幫忙,也是在賺自己的零用錢。

我們的農村生活大概就是這樣,跟其他人有那麼點不一樣,但也跟大部分農夫差不了多少。宜蘭農田是全臺灣最破碎化的,都被買去蓋房子了,若說對農村生活有什麼遺憾的話,大概就是這件事了吧。

彭顯惠的新店「森本屋」的內部裝潢。
彭顯惠的新店「森本屋」的內部裝潢。
裝潢「森本屋」時,休息時隨意躺平的是小名「半獸人」的兒子。
裝潢「森本屋」時,休息時隨意躺平的是小名「半獸人」的兒子。
正在田間以插秧機插秧的江映德。(圖片提供╱農田裡的科學計畫)
正在田間以插秧機插秧的江映德。(圖片提供╱農田裡的科學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