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寄生之廟:臺灣都市夾縫中的街廟觀察

內容提供/ 野人文化 文/ 賴伯威(WillipodiA 都市研究團隊創辦人) 攝影/ WillipodiA 都市研究團隊

違建意外成為都市奇觀與基因

2010年,我參加當時任職的上海AECOM環境規劃公司主辦的臺北萬華工作營中,偶然地發現了萬華水簾宮,此廟與其說是「夾」在環河南路橋下與環河快速道路下的河堤牆之間,倒不如說「寄生」在橋下與河堤牆間。

面對這樣的現象,我心想:若說這不是違建,那什麼算違建?但它卻如此堂而皇之地「不合理」地存在著。

再細細探究,像水簾宮這樣的違建廟比比皆是,它們因應社會變遷而瘦身變形、因神明「指示」而改變路況地貌、因居民「想要」而有保留的理由⋯⋯

違建的形式多元而有創意,似乎成了臺灣都市識別度最高的「都市性狀」——臺灣都市地景的基因。

升降廟(Lift Temple)——臺北士林天德宮

臺北劍潭抽水站、三腳渡碼頭旁有間天德宮,它寄生於河堤位置的最下層,卻有全臺灣獨一無二的升降裝置,在面對大雨洪患時能舉起自己。為多尊落難神明而建的天德宮,全廟以鐵板製成,重達14噸,最高可升至7M高的堤頂高度。此廟充分反映出臺灣人在面對洪患的壓力下,所展現的驚人創意。

打帶跑廟(Run-and-Gun Temple)——臺北士林百齡寺

此廟因不同的落難神祇被居民共同供奉而生。廟體長出四個輪子、像夜市攤販一樣,遇臨檢(特殊狀況)時可隨時推著走。

因為具移動能力,打帶跑廟能以本書中出現過的大部分的宿主為其宿主。在寄生之廟分類學中,可謂「終極」寄生之廟。回應當下這年輕的世代,對廟的信仰需求似乎不再如前一個世代強烈,寄生之廟是否走向式微,也是促使WillipodiA 團隊堅持記錄這可能僅見於臺灣城市地景遺產的重要原因。

電話亭廟(Call Box Temple)——臺南永康菩薩堂

寄生廟發展至今或許可被歸類出不同的世代。在臺南我們發現一座利用現有工業模組元件組構所形成的微型廟宇,該廟以電話亭為宿主,安然寄生於臺19線上某座陸橋人行道上。

根據觀察,在非擁擠的都市空間中,多以建造大廟為首選。然而在預算及空間有限的條件下,寄生之廟藉由現成工業化產品即能擁有最簡便的廟體,並得以寄生在環境中任何我們隨處可見的角落。

水上廟(Water Temple)——臺中豐原角潭福德祠

豐原這座全臺唯一一座建在水道分隔島上的土地公廟──角潭福德祠,是水道寄生廟中最具代表性的案例。臺灣中部主要的灌溉來源之一葫蘆墩圳引水流到西汴幹線,水渠在廟島附近分成兩條,一條往東流向市區,另一條往西流向圳寮里。

分隔島上為什麼會有土地公廟?相傳是在日治時期進行整修工程時,一位工程師將一尊隨水漂流而來的神像拾起供奉,工程得以順利完工,之後便蓋廟安置神像,成為圳寮庄的守護神。

這座河道分隔島上除了土地公廟外,還有盪鞦韆與高壓電塔,三者湊在這個島上形成一種奇妙的組合。

跨街廟(Overstreet Temple)——臺北大同法主公廟

清光緒年間,大稻埕發生瘟疫,法主公顯靈消災而建廟。後來因拓寬道路,便拆掉後殿,只留下前殿。

法主公廟歷經多代演變與改建,最後一次是1996 年由李祖原建築師改建成五層樓建築,一樓大部分空間挑高供巷道穿越,變成一座非常罕見、腳下有車道與車經過的立體廟,二至四樓則為祭祀神明的神殿。此外,整間廟以電梯為主要出入口,緊臨主要道路的北面沒有開窗,對都市來說,可說是沒有表情的建築。

寄生之廟所聚焦記錄的這些廟,到底算是城市中的美學抑或是醜學?

不得不承認,在歐美等已開發國家城市為主流美學價值的薰陶下,目前確實很難宣告臺灣這些不具成為文化與建築典範的無名之廟,其寄生城市空間的現象可以被稱為一種美學。

對此我們只能回歸現象本身已存在的事實:

無論歸於是城市之美或城市之醜,現象就是現象,所有不合理的事件與不合理的因子加總後得到的最合理的結果。現象本身,是不論美醜的。

探討寄生廟存在背後的成因,雖然很難抽離宗教信仰因素,但WillipodiA 只想聚焦在都市觀察,點到為止即可,畢竟關於宗教信仰的討論已是另一門專業。

寄生之廟所處環境荒謬離譜的有趣,當然並不足以讓它們被保存於推土機外,而是廟具備宗教信仰的獨特性與神聖不可侵犯的特徵,讓它們以無奇不有的方式存在於都市的各個角落。

若換作是其他用途的違建早就不復存在。它們遊走法律邊緣與情感上的鄉愿,它們不具備今日建築管理上的正當性,也不具備空間使用的正義,就法律而言更是侵占了公共利益與空間。

但法律之外,它們的存在保障了需要它們的族群的利益與空間,情感上的鄉愿讓建管單位不得不默許它們的存在。

然而當傳統民間信仰已非生活必需的一部分、當老一輩凋零後,這種存在於都市角落的宗教空間是否還會存在?

過去它們肩負著非宗教的其他功能早被今日的里民活動中心、里長辦公室、社區公園等其他形式的空間所取代。

這些廟日後會消失抑或繼續以這種怪誕的姿態存活下去?對此我不樂觀,因為自我以後的世代,對美好生活的需要與對美好都市的想像,並無這些廟的存在。

需要它們的世代逐漸凋零,會是它們難以永遠在臺灣都市立足的主因。但當它們逐漸消失,我們需要呼籲文資保存單位急救維護?還是聽任其符合演化定律自然淘汰、自然滅絕?

我們無法回答,所以我們先作紀錄,用一個客觀的角度切入,採用中性的敘述,不帶批判的同思來看待臺灣的都市,並用自己的角度、用有別於西方都市規劃的觀點來閱讀城市。

多年來旅外的生活經驗與工作閱歷,促使我不斷思考:臺灣是否正處於劣質的都市與建築文化中?

我想遺憾的是,答案很是肯定的。但這個觀察記錄的另一層意義是我選擇的,也只能擁抱它,擁抱你我觸目所及的,你我所共有的。

(本文摘自野人出版《寄生之廟》作者序與「緣起」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