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宜嬨 攝影／王士豪
拐進狹彎窄道，映入眼簾的是沙沙作響的蓊鬱樹林，一塊手寫的木頭招牌指引旅人往上行駛。越過陡峭的小坡後，便抵達了嘉義「波羅蜜達人」黃榮發所經營的竹耕生態農場（簡稱竹耕農場）。
考場失利改念專校 社團歷練成人生轉捩點
「當年我讀家鄉的第一志願嘉義高中，結果聯考差0.5分落榜，沒考上大學。看到分數的瞬間我完全傻住，怎麼會這樣！後來想想，反正我志不在讀書，念專校或許有其他發展，就去了淡水工商管理專科學校（簡稱淡專，今為真理大學）讀銀行管理科，沒想到這個決定從此改變我的人生。」黃榮發笑稱中學時期禁錮於男校，宛如當了6年和尚才重返俗世，跑去淡專裡最多女孩子參加的社團。
「那是志工服務社團，玩到後來我當了社長，事情變得不那麼好玩了，因為帶人是非常難的事。幹部將近80人，每個人脾氣不同，難免爭執、鬧性子，像畫海報這件事，要畫得好也是需要一點美感天賦的。」黃榮發說，當年社團活動的宣傳海報純屬手繪，然而幹部們並非美術相關科系，眾人互相推託，只剩幾位「專人」在畫。「尤其我們有很多活動，育幼院、養老院訪視、寒暑假偏鄉服務隊等等。零零總總工作量太大，最後連專人都罷工不幹了。沒人要畫，那就我自己來吧！」
儘管誇下豪語，黃榮發也不擅長繪畫，買了一本海報POP（Point O fPurchase）專業書，認真研讀、臨摹書中所有技法。「這一寫就寫出興趣，練出一套自己的風格，變成我的另一項才藝，還收穫了一群阿姨粉絲呢！甚至有位寫一個字要價3萬元的藝術家，稱讚我的字很好看，邀請我幫他在石頭上寫字。」
解決海報差事，下一題便是複雜難解的人際關係了。「為了帶好社團，我看了很多心理學的書，學習溝通跟管理。其中最印象深刻的是『同理心』，讓我懂得怎麼跟人相處、把敵人變成隊友。別人打麻將是為了娛樂，我打麻將是為了『搓湯圓』，藉著麻將把大家兜在一起，搓掉彼此的不愉快。」這段社團磨合的歷練，大大影響了黃榮發為人處世的想法與態度，孕育了將來助他創下業務佳績的苗芽。
銷售長才遭眼紅排擠 轉念改行另闢天地
黃榮發在10位手足中排行第九，兄弟姊妹們長大後離巢紛飛、在外打拚，而母親過世後，僅剩父親獨自管理面積約13甲的農園。「退伍後本來打算待在臺北發展，回家後看見爸爸那一頭白髮，心裡很不忍心，決定回鄉陪伴他。起初我邊工作邊幫忙務農，雖然當時我爸有種波羅蜜，但不是市場上的主力作物，就算種起來省時又省工，成熟後掉滿地也還是沒人要。」遙想當年，黃榮發滿腹雄心壯志，真正返鄉後卻不曉得如何著手，亦不清楚自己能發揮什麼作用。興趣廣泛的他，爬梳過往奔波活動事務的經歷，興起了創業念頭。
「當兵期間，我很常利用出公差的空檔去書局看書，偶然翻到壓花的書，越看越有興趣。退伍後回鄉就開了一間壓花公司，請嘉義大學夜校生來幫忙貼壓花，販賣純手工壓花卡片。沒想到他們做出來的成品落差很大，美感不在同一個頻率上。經營半年就燒了八十幾萬，這在二十幾年前是一筆不小的金額，加上當時孩子出生了，只好趕緊止血收掉公司，轉行去做房仲。」所幸社團歷練使黃榮發練就一身好脾氣，不怕與人打交道，他締造了一週內成交8間房屋的亮眼成績，老天爺卻在這時向他開了一個大玩笑。
「老闆得知我只花一週就賣掉8間房子，不但沒有肯定我，也不發給我原先講好的業績獎金，還把我趕出公司。理由是我賣太好，怕我從他口袋裡搶走太多獎金。」黃榮發不曾料想，努力工作竟落得這般下場，何況家裡還有嗷嗷待哺的妻小。「認識我的人都稱讚我EQ很好，但那時我氣得半死，準備去前老闆家潑汽油放火。」所幸妻子一席話澆熄了黃榮發的怒火，她說：「唉唷！欺負佛祖的人會有報應的啦！」 「我被逗笑了，這一笑，氣也沒了。人不該一時衝動，辜負理解自己的家人。」重整旗鼓的黃榮發，開始了保險業務員生涯，2000年獲得壽險公司年度優秀業務員第二名，赴日領獎。「可是再多的獎項，都減緩不了爸爸體力走下坡的速度，我決定接手農園讓爸爸退休，好好愛上養育我的這片土地。」
不畏土法煉鋼 心態歸零勇於求知
昔日農園種植柑橘與柳丁，卻染上黃龍病悉數枯萎，因此改種荔枝。「荔枝不好照顧，要常常噴藥，結果後還要跟時間賽跑，搶在兩週內趕快採完，不然荔枝就會黑掉。」然而，竹耕農場占地廣闊，加上採收工稀少，難以短時間內搶收完畢。「其實請不到人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爬樹爬輸了，哈哈！」黃榮發說明，爬樹是一門專業技術，曾聘請爬樹業者來摘採荔枝，不料卻發生意見衝突。
「我問他：那邊的荔枝為什麼沒有收，對方反嗆：不然你來爬啊！他說要是我爬得到那個高度，以後都聽我的話做，但我又不是專業的，當然贏不過人家。後來，我們來不及採完，成本跟營收不成比例，有一年甚至只賺3,000元。」利潤這麼少，黃榮發愈做愈沒有動力，正愁是否放棄農夫一職時，想起了沒人看顧卻長得茁壯挺拔的波羅蜜，他下定決心認真鑽研，讓更多人認識波羅蜜的魅力。
「為了找到好吃的波羅蜜，我用盡各種方法。上市場買的、偷採別人家的、去國外帶回來的，種子來源五花八門，全部種下去試試看。相對於其他作物，波羅蜜很好種，也很少病蟲害，頂多就是鳥會來啄食，但它的皮很厚，鳥喙不容易穿過。從種子發芽到長成一棵樹，需要3～5年的時間，視品種而定。我做業務很得心應手，但不懂農業，就算波羅蜜好種，也要了解種植知識和技術，才能事半功倍。」
波羅蜜為東南亞地區常見的熱帶水果，過去在臺灣並不受寵。「我四處向人請教，最後找到當時的嘉義縣政府農業企劃課課長張再基，張課長是我的貴人，不但給了我很多提點，還邀請局長黃鎮海一起來我的農場看波羅蜜。」黃榮發笑道，那時他在辦公室門口連續坐了4天的冷板凳，終於打動課長親自接見。「我打算種滿一整園的波羅蜜，蓋小木屋做觀光住宿。課長沒有鼓勵我蓋小木屋，反而提醒我要懂得『借題發揮』。」黃榮發舉例，假若以頭髮為標的和外人競賽，該怎麼比他才會贏？「比誰的頭髮少我就贏啦！頭髮少只是一個特徵，未必是壞事。只要善用自己的特徵來強化差異，就能突出。」
經課長一番指點，黃榮發恍然大悟，應將心力投注於作物本身，培植出竹耕農場獨有的波羅蜜滋味，抓住消費者的胃方能抓牢他們的心，創造市場價值與長期魅力。「我花了3年，把農場裡3、4,000棵的波羅蜜樹吃上好幾輪。甜的就在樹幹上噴漆做記號，不甜的就不噴。看著樹幹上重複的記號，我發現會甜的就是會甜、不甜的就是不甜，無關乎肥料或土壤，而是最根本的品種！」黃榮發將產出甜波羅蜜的樹枝，嫁接到不甜的樹種上，歷經無數次嘗試，終於栽植出獨一無二的「夭壽甜」波羅蜜。
夭壽甜闖出名堂 做自己的開心農場
「通常農民去農業展覽會或農夫市集，會載一整車農作物去推銷販售，我反倒全部開放免費試吃，一個也不賣，歡迎客人跟附近攤販來嘗鮮。客人說，平常吃到的波羅蜜不甜又很臭，夭壽甜竟然很鮮甜！原本捏鼻子硬吃的人，後來都搶著問哪裡買得到，我一律回答：『要到我家才吃得到，如果不方便來，我宅配給你』。」黃榮發主打「不甜不用付錢」的行銷策略，吸引訂單蜂擁而至，卻也一語成讖，真的有人耍賴不肯付帳。
「臺灣消費者大多很有誠信，這麼多年來，光吃不付錢的『奧客』（閩南語àu-kheh，泛指濫用消費權利的惡劣客人）不超過10人。其中1人訂了好幾次，每次說不甜，我就宅配新的給他，反覆了3、4次後，我發覺他在騙我。如果真的不甜，怎麼會一直回購？我的波羅蜜平均每顆有20台斤，一顆大約可以賣2,000元，他這樣坑我，也是一筆不小的損失欸！」黃榮發轉念一想，自家農園有這麼多波羅蜜，何必同奧客那般斤斤計較？直到免費宅配第16顆，那名奧客總算良心發現，願意掏錢買單。
往事歷歷在目，黃榮發的農人職涯遇到不少波折，除了貪小便宜的消費者，還有不看好自己的同業。「有一次我去擺攤，旁邊是賣高山茶的攤販，藉著我的試吃人潮賣出了不少茶，卻反過來笑我兩天賺不到100元。正因為他說的是事實，我覺得挺氣餒的，懷疑辦試吃只是自我安慰，實際上根本做白工，一點用也沒有。不過，我本來就不是為了硬賣才帶波羅蜜上來，是為了打響知名度。後來漸漸有起色，下一次都會賣得比前一次多，從1斤5元、50元，成長到現在1斤100元。」
黃榮發認為，所謂的困難都是自己想出來的，被心態困住了才會覺得很難；轉個念，便會發現海闊天空。「最初還只是名不見經傳的白紙農夫時，我也想過要放棄，畢竟怎麼做都沒起色。幸好有不少貴人相助，譬如課長幫忙提供意見跟宣傳，也陸續有報章雜誌上門報導，才有越來越多人知道竹耕農場的夭壽甜波羅蜜。」黃榮發表示，感謝眾人的厚愛與提攜，他才能走到今天，不僅調製出大受歡迎的波羅蜜咖哩，也與廠商合作開發波羅蜜產品，諸如冰淇淋、酒及果醋。
「不敢說我做得很成功，但我做得很自在。」陽光穿過葉隙撒了滿地碎光，黃榮發走到樹下，拍了拍碩大的波羅蜜，而不遠處的農舍飄散出妻子熬煮咖哩的香氣。褪下追逐銷售額的業務光環，黃榮發重新定義自己想過的生活，放緩腳步陪伴家人，順應自然、順心發展，打造出樂在其中的波羅蜜樂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