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真正的」物種?臺灣原住民生態命名的隨想

黑色臺灣犬臉部特寫,對有的人來說「黑狗」才是真正的狗喔!(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黑色臺灣犬(臺灣土狗)臉部特寫。對有的人來說,「黑狗」才是「真正的狗」喔!(圖片來源/Stanley@Commons 公有領域)

內容提供/左岸文化 撰文/國立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學系助理教授 羅永清

參加山地「服務」隊以來,震驚於原住民文化的豐富及其處境,開始轉念人類學,執迷於另類宇宙本體論或知識論也探索原住民領域與空間的觀念,博士論文討論「土地權」之外也發現許多與土地有所關係的環境智慧。

筆者2013年受行政院環保署委託撰寫《臺灣原住民族環境智慧》一書,寫作期間,發現學界對於原住民族物種命名方式的研究仍不夠充足。原住民對於物種的認識及命名是否類似於科學的分層命名,或者有其他隱而不見的規則,是學界普遍的探索方向。

原住民會將臺灣犬(臺灣土狗)稱為「真正的狗」。1871年攝影家約翰・湯姆生(John Thomson)於臺灣所攝木柵原住民獵人與臺灣犬。(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原住民會將臺灣犬(臺灣土狗)稱為「真正的狗」。圖為1871年攝影家約翰・湯姆生(John Thomson)於臺灣所攝木柵原住民獵人與臺灣犬。(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比如說,許多原住民稱之為「真正的」物種,像是苦花魚(臺灣鏟頜魚)、桂竹、黑狗等,何以為「真正」?令人好奇;相對於真正的物種,難道有假的物種嗎?

真正的人與「bale」魚

「bale」一詞,在泛泰雅文化的語境中是「真正的」之意。電影《賽德克.巴萊》意思就是「『真正的人』,就是賽德克人」。賽德克本義就是「人」,以「真正的人」來區別自己與他族,並沒有貶抑他族之意,乃是為了清楚區別自身與他群,才冠以「真正的」為之形容。因此,「真正的人」一詞大概起源於區別「我群」與「他群」的需要,或是因為「他群」出現了,或是表示「我群」是最先最早。

同此,泛泰雅語稱苦花魚為「kole-bale」,意謂這種魚才配稱「真正的魚」。這難道是為了區別他種魚類而創立的分類或命名嗎?

在泰雅人眼裡,苦花魚大概是溪流中數量最多的魚,也是人們特地保護的魚。荒野保護協會資深解說員廖鎮洲記錄到,泰雅族長老會在每年春天,將需要溯溪逆流長成的小苦花魚撈起來,用籮筐將活的小魚辛苦地背到深山,放入溪中,並稱此過程為「種魚」,期待小魚長成時再去捕抓。

雪霸國家公園臺灣櫻花鉤吻鮭生態中心的苦花魚。(圖片來源/姜明雄@flickr 公有領域)

雪霸國家公園臺灣櫻花鉤吻鮭生態中心的苦花魚。(圖片來源/姜明雄@flickr 公有領域)

為何泰雅人要獨獨青睞苦花魚呢?苦花魚屬於純淡水洄游魚類(Potamodromous fish),因為水溫變化、覓食或產卵等原因,會在河流的上下游之間遷移。苦花魚多的地方,就表示其棲居的整條河流是「健全」的,因此原住民也以此來判斷環境是否乾淨、是否為適合遷居的水源之地。

似乎許多原住民族人認為,苦花魚在其棲居之地,通常是最早棲住於該河段的魚類,因而往往成為大宗,且較少出現別的魚種,是以「真正的」也含有「原住者」的含意。這一點在魯凱族作家奧威尼.卡露斯所著《神秘的消失:詩與散文的魯凱》一書中,也有所探討。魯凱人雖然不把苦花稱作「真正的魚」,但他們認為,在高山溪流的中上游以這種魚分布最早也最廣,一如奧威尼在書中所說:

所釣的魚只有一種名稱叫烏氣(Uchy,高山鯝魚(1)之意)的魚,這魚有我少年時一又二分之一的手掌那長又胖。我猜想整條知本溪谷應該只有這種魚。

奧威尼認為這種魚就是適合於該棲地,也是最早入住的原生魚,因此該河段幾乎沒有其他魚種。「真正的」於是也有「獨特」的意涵,或者是相較於其他種類在時序上較早出現的意義。

鄒族人也稱苦花魚為「yoskʉ aʉlʉ」,(「aʉlʉ」的意思是「真正的」,見《臺灣鄒族語典》),意謂「真正的魚」,似乎也見證了先民所見,在溪流中以苦花魚為大宗及先驅的原始景觀(landscape)。

苦花魚料理

鄒族真正的魚,苦花魚創意料理。(攝影/羅永清)

要推敲這苦花為真魚及先驅的理由,筆者發現鄒族的小米播種祭有些許線索。北鄒人認為,祭祀者必須在祭典前一天捕捉「真正的魚」(也稱鯝魚),祭儀當天由主祭及副祭帶到小米田,食用後將魚骨放在小米田中以竹子削製的魚骨架上,祈禱小米神眷顧小米的成長及豐收。另外,浦忠勇在〈河川公共性的轉化:曾文溪上游治理的人文反思〉文中也提及,在狩獵行前及小米收穫祭(homeyaya)期間,族人禁止吃魚,煮過魚的鍋子也不能用來煮小米。這禁忌似乎顯示:小米農事或狩獵所即將獲取的林業及農業資源,必須與河川資源有所區隔。

我們發現,鄒族人似乎希望以河川魚類的豐盛來帶動小米田的豐盛,但是河川資源與森林或農業等資源的應用必須有所區隔,以保持平衡。河川、農地以及森林的生態,透過鄒族人的各種祭儀牽連在一起,因此,河川生態的破壞也會牽動其他生態領域的安危。這似乎是鄒族人的環境整體觀點,也點出鄒族生態上的觀點。

歸納起來,臺灣某些南島民族以「真正的」指稱物種,顯示部落族人對於物種在生態地位上的觀察與認知,成為我們探尋原住民生態觀點與智慧的線索。

「真正的狗」所顯示的馴化論

還有哪些物種,經原住民稱為「真正的」?賽德克族文化研究者郭明正先生指出,原住民的獵犬常常就是指「臺灣土狗」,德克達雅人稱臺灣土狗為「Huling Bale」(「Huling」是狗的統稱,「Bale」意思為真正的),直譯為「真正的狗」;但他認為「Huling Bale」此較恰當的意義是:「指德克達雅人最初豢養的狗;對德克達雅人最有貢獻的狗或德克達雅人的狗;臺灣原住民的狗(Huling Seediq)。」

此外,郭明正歸納族人耆老的說法,認為優良的獵犬除了飼主後天的培育訓練,一般善於犬獵(Phuling)的長者也發展出挑選與育種獵犬的原則,例如不能讓善獵的公、母狗任意與其他狗雜交,養育上的重點則在於要培養「第一隻」分娩出世的狗仔,因為在族老的經驗裡,第一隻出母胎的狗仔幾乎都是最強健的。族人也喜歡選擇尾巴捲向右邊、或鼻孔較寬大的小狗,因鼻孔寛大嗅覺就靈敏,且續跑耐力十足。

此外,族人還喜歡頭頂較凸、舌葉有黑斑,或比較有「腰身」的狗,因為這些狗適合與獵人一起穿梭於山林之間,從事泰雅族人的放狗式獵法「Qmalup」,這種打獵法被認為是最原始、活動最激烈的狩獵運動,因為完全依賴狗的追逐能力,狗先追到之後,等獵人趕到現場再將獵物制服。

「真正的」狗為原本屬於自然荒野的動物,經馴化(domestication)或濡化(enculturation)而成了適應人類生活與文化的物種。

日本攝影家幽芳勝山於1900年拍攝的賽夏族人與臺灣犬。

日本攝影家幽芳勝山於1900年拍攝的賽夏族人與臺灣犬。(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經過以上的探索,所謂「真正的」物種,除了顯示其可能為生態上的先驅,也蘊含了人將動植物馴化為其所用的現象。而在鄒族小米播種祭儀過程中,「真正的」物種(如苦花魚)具有連通其他物種的能力,這似乎也透露出原初生態的視野或景觀,亦即苦花魚與小米是構成原初景觀的物種。

從生態演替的過程而言,一個區域裡的各式物種(包括人在內),在互相接觸的過程中,物種的多樣性隨之變化,而當其他族群進入時,人類產生了區別「我群」與「他群」的意識,就連不同動、植物的發現,人類也以命名的方式來加以區辨。苦花魚是臺灣健康的河川裡常見的魚種,原住民稱以「真正」,為我們描述了生態的景觀及其看待物種的方式。這些「真正的」命名,恰恰見證了臺灣原住民族對於環境生態的智慧。


  • (1)民間常把臺灣鏟頜魚稱為高山鯝魚,但相關臺灣漁類書籍都未記載高山鯝魚這個魚種。通常,高山鯝魚指的就是臺灣鏟頜魚、鯝魚,俗稱苦花。高山鯝魚的意思是產在高山的鯝魚,但這樣容易和高身鯝魚搞混,而奧威尼所指為鯝魚還是高身鯝魚尚不得知。

 

《異溫層迷航記【芭樂人類學2】》
29位人類學家‧35篇迷航異溫層的田野筆記
從異文化到異溫層,從看見、感受,理解到學習

編者:趙恩潔,林浩立

出版:左岸文化

 


本文節錄自左岸文化出版《異溫層迷航記【芭樂人類學2】》,原標題為〈何謂「真正的」物種:台灣原住民生態命名的隨想〉;完整原文請見原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