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山的野花課(上篇)

小喜普鞋蘭。

文/蘇惠昭

每年7月,合歡山上鋪地毯似的高山杜鵑讓人目眩神迷,為眾人所知、競相前往。

但這並不足以讓癡狂的植物愛好者時時刻刻、心心念念,讓人瘋狂的是山上才有的臺灣原生種、特有種,這些臺灣高山上的珍稀植物,有些只有0.5公分的大小,這些就是一般人與瘋魔者的距離。

5月,合歡山陽光份外奢華之日,山下的世界都在慶祝母親節,我們去看小喜普鞋蘭。

小喜普鞋蘭的復育地是去年一位朋友私訊與我,那是一個植物圈或業餘植物觀察者共守的秘密,得到這天大恩賜後沒多久,我們即移動到那片神秘基地尋訪,但為時已晚,只有枯黑小花伴隨著與之一起萎凋的心。

除了等待,宇宙中沒有一種魔法可以讓謝掉的花重新再開。

我在筆記簿上記下花開的日期,其實也沒有等待多久,地球災殃四起,生活雜事如潮水漫漶,惶惑不安的日子反而轉速加快,當有人開始傳送高山杜鵑花訊,而假日的合歡山車流掩蓋掉山色,就是小喜普鞋蘭開花的時日了。

再度鑽進玉山箭竹林那日,有4組人馬同時擠在這塊立錐之地幾希的斜坡朝聖。我找到其中一株,蹲跪下來,摘掉眼鏡,無比虔誠的,以相隔一公分的距離仔細觀賞人生中的第一朵小喜普鞋蘭。小喜普鞋蘭真的很小,比起我在杉林溪看到的臺灣喜普鞋蘭以及未來有望遇到的奇萊喜普鞋蘭,簡直就像足球對上兵乓球,植株低於腳踝,4月初我來那次還無影無蹤,計算時間,它約莫是在月底冒出地表,頂生一對心型葉,5月初見花苞,一星期後開花,一公分多一點,與大十三星瓢蟲差不多大小的花就隱身在葉面下,遠看平凡樸實毫無可觀之處,是根本不會注意到的存在路人甲,但在微距鏡頭下,黃綠色的萼片跳出,米白色的唇瓣上刷滿紫黑色條紋,這袋狀唇瓣正是喜普鞋蘭標記。親眼看到稀有的小喜普鞋蘭,是我N次進出合歡山區的無上獎賞。

這是我每年到合歡山看高山野花的第七年。合歡山對我來說表徵衝突劇烈的存在,每一次進到山裡我都陷入掙扎,到底要爬山、拍鳥,還是找花?時間有限,三種活動成了互不相容,難以三全其美的硬休閒。

年輕時候合歡山只是我們登奇萊主北的路過,要著重裝從大禹嶺走到奇萊登山口,這條9公里的長路那時還未鋪柏油。後來因為我的人生夥伴做地質調查又屢屢上山,對著一面岩壁,他可以研究兩三個小時,說是要穿透板岩看進裡面的褶皺,而我是拖累型旅伴,有時上東峰有時登北峰,呆呆的在峰頂上吹風看雲流過。

虎杖(左)、高山嗩吶草(中)、黑班龍膽(右)

仔細回想,當時的我能夠指認的大致只有毛地黃、虎杖、一枝黃花、和玉山山蘿蔔,說起來爬山也只是想做一件不一樣的事,不是真心的喜歡,更不用說建構一套融入生命翻轉靈魂的知識體系了。

有一日讀奧爾多・李奧帕德的《沙郡年紀》,他提到,有句話一直是他拿來當真理並宣揚的,是謂「無知的人在空閒時是多麼痛苦啊」,我被這話狠狠刺到,因為無知,我深深辜負了合歡山的多樣性,我猜想我也一定遇見過當時僅以「高山上的麻雀」草草帶過的岩鷚和金翼白眉,但專心爬山的時候,喘到無法呼吸的時候,怎可能蹲下來觀賞一朵花,頌讚一隻鳥?

多年以後再也沒有力氣爬山,我重新進入合歡山,就是為了認識這裡的花,這高山植物的天堂。

一開始我進度遲緩,畢竟看花不過是日常生活的額外,只有在夏季,每年去一個一趟,滿山的野花我幾乎都不識,因此根本不需要特定目標,套句賞鳥人用的術語,每一種都是lifer,「生涯新種」。

或者從大禹嶺這一頭往小風口,或者從武嶺走向松雪樓,或者晃進小奇萊步道,通常我會隨機的選一段路走,沿路拍下長在山壁或路邊的開花植物,記錄下來回家後查《野花圖鑑:中高海拔篇》,以及一本在小風口遊客中心販售的《合歡山的彩色精靈》。

不用想也知道,第一階段相遇的,必定都是所謂的「普花」,「普」實則為一種以數量多寡決定的價值判定,從5月到9月底,每個月都有當值野花陸續上場,3月就可以看到遍布的漢紅魚腥草,始花的臺灣嗩吶草,進入4月,喜岩堇菜成為岩壁的主角,山鳥的求偶育雛季也正式展開。

5月就敲鑼打鼓熱鬧起來了,沿路能見度最高者當屬高山翻白草的亮黃,單花鹿蹄草、臺灣鹿藥、黃斑龍膽、狗筋蔓、玉山筷子芥、玉山薄雪草紛紛宣告高山的春天正式來臨。

玉山佛甲草(左)、臺灣藜蘆(中)、玉山水苦蕒(右)

6、7、8這3個月進入花期高峰,玉山小米草、玉山水苦蕒、玉山佛甲草、玉山山蘿蔔、玉山繡線菊、高山白珠樹、臺灣藜蘆、阿里山龍膽、玉山石竹、玉山小米草、多花鹿蹄草、玉山蓼、臺灣鬼督郵、水晶蘭、白頂飛蓬、小白頭翁、梅花草、山狵牛兒苗、玉山沙蔘、一枝黃花、白花香青、尼泊爾籁簫、蔓烏頭……。

以上,保證只要不匆匆路過,努力留意路旁或邊坡,就一定不會錯過的花,換個說法,就是不必植物老師帶隊,每個月至少上一次山,一個人摸索,至少就可以認識到3、40種植物,就像多記住一個朋友的面孔和名字。

野花和野鳥喚起我的貪得無厭,莫名的成為一種戒不掉的癮,如果可以,我願意每個星期都來,踏遍山區的每一寸土地。

始於發現的驚喜,終於9月的高山當藥以及結果纍纍的虎杖,這就是我的野花初級課,我只負責把遇到的花拍得又大又美回家後反覆回味,心情像單向的遠距離戀愛,光是知道高遠處有某種正在開的花就足以對抗平淡無味的日常。

但因為是獨自悶頭找花,無對象可諮詢,也不懂何謂生態照,後來才知我因此錯過了東峰的奇萊喜普鞋蘭,易於親近又無比珍貴之故,幾年前就被採集一空,還有已經廢棄的合歡農場,據說在美好的從前,這裡曾經有好大一片臺灣喜普鞋蘭。

小喜普鞋蘭。


【延伸閱讀】

合歡山的野花課(中篇)

合歡山的野花課(下篇)

農傳媒專欄作者/蘇惠昭
資深文化出版記者,仍持續採訪寫作中。幾乎天天拍野花,三天兩頭拍鳥,曾遠赴南美阿根廷、美國、日本,以及經常在臺灣各地的山林中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