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飽讀好書】進入Wohlleben的森林世界

內容提供、圖片提供/ 商周出版 文/ 鐘寶珍

假如動物真的能夠如此敏感,牠們有辦法做氣候預測嗎?譬如說,動物能夠預知接下來的冬天是否嚴寒嗎?有人就觀察到了松鼠與松鴉因此在某些年歲裡,特別預藏了比平常更多的山毛櫸樹種子與橡果。不過,要是因此認為這是一種聰明的預知,是為了度過漫長多雪的季節而未雨綢繆,卻要大失所望了;這些動物不過是把握了唾手可得的機會,利用樹木此時多到泛濫的種子來充實自己的糧倉。山毛櫸樹和橡樹大約每三到五年就會同步開一次花,如果前年的夏天因為極度乾燥而特別難捱,那麼這年的春天就經常會發生這種萬千花朵齊放的盛況。所以種子的豐收,以及松鼠與松鴉勤奮地冬藏,其實都是晚了一年才出現的現象。因此這個觀察所揭露的,最多只是有關去年夏天的「後見之明」。

所以由動物來進行長期的氣候預測是行不通的,不過如果只看短期的天氣變化,情況就會完全不同。針對這點,我最喜愛的動物之一就是蒼頭燕雀,雖然在有些混合林裡也有牠們的蹤影,但如同牠的名字 Buchfink,「山毛櫸樹上的燕雀」就表明了,這種鳥偏好生活在老闊葉森林裡。在那裡,蒼頭燕雀的公鳥會鳴唱著一種帶著轉音的美妙曲調,它的音律節奏,聽起來就跟我在念大學時所學到的口訣一個樣,「是、是、是—我不是神氣的陸軍元帥嗎—」,不過這種鳴唱只在天氣晴朗時才有幸聽到;當烏雲漸起,山雨欲來,牠只會鳴出一聲單調的「雷雷雷噓—」。如同我從每天的林區巡視中得到的確認,蒼頭燕雀雖然會以鳴叫聲來反映環境中的驚擾,對於人的出現卻安之若素;顯然相較之下讓牠更為不安的,是太陽消失在具威脅性的巨大積雨雲之後。

至於其他的蒼頭燕雀,是如何看待這隻消息特別靈通,搶先留意到天氣即將轉變,且對所有同類提出示警的伙伴呢?牠們難道就不能自己也抬頭瞧瞧,看看那道會帶來惡劣天氣的鋒面嗎?其實沒那麼容易,特別是在老山毛櫸森林茂密的樹冠層下,頂多只會覺得光線好像變暗了一些。唯有在處於從林下得以一窺天機的位置,也就是一棵巨樹倒下後,樹冠層所出現的缺口,或者直接就高踞在樹冠層之上,牠們才有辦法察覺到深具威脅性的災害。並非所有蒼頭燕雀的所在位置都可以得到這樣的好視野,這樣的預警信號才因此深具意義。

(摘自商周出版《動物的內心生活》)

四月初的德國西北部,雖然隨時都還有霜降的可能,但隨著倦去的寒冬與北移的日照帶來的能量,田野間的各種生命,正熱熱鬧鬧地在重新萌發或甦醒過來。

樹木看似枯槁的枝椏上剛透出了點綠芽,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抬頭仰望,點點新葉在逆光中還真像一樹綠色星光。林下散亂的灰褐色落葉裡,也悄悄地挺出了一簇簇的新綠,然後沒幾天就趕進度似地開成一片花毯,粉白、嫩黃與淺淺的紫藍…..不僅如此,冬眠醒來的刺蝟,活躍的野兔與雉雞,林邊三三兩兩的野鹿,以及農莊旁終於可以到戶外透氣活動的成群馬兒、乳牛與山羊,都在宣告著一年當中最美的季節的來臨。

這些我所熟悉的每年都會依著時序循環一次的景象,在譯完Wohlleben的《樹的秘密生命及《動物的內心生活這兩本書後,在我眼中出現了嶄新的面貌。我對它們了解得愈多,就愈能從不同角度看待及思考它們的存在,以前常常視而不見的細節,現在也有了更多的觀察與理解,特別是對於幾乎永遠靜默不語、安於只待在同一個地方的樹木──譬如說山毛櫸森林為何總是長得如此茂密「擁擠」?有些樹木為什麼會「來不及」讓自己落葉?樹幹上又有哪些組織或特徵在訴說著自己的生命遭遇…..而這為本來就喜歡走路喜歡「看」樹的我,增添了許多散步的樂趣。

不過真正讓情況不同的,是我從此對於樹木在情感上的投射與同理反應,例如每當看到那些被過度修剪或枝幹殘缺的行道樹,我就會想到它們是如何被Wohlleben描繪為「街頭遊童」,且正在惡劣扭曲的生長環境中受苦…….樹木不再只是為地景增色的裝飾品,那是一個會生病會受苦也需要家人朋友的生命。

也因此那些自由生長在森林裡或田野間的樹木,總是最能吸引我的眼光,因為它們相對地既美麗又健康。是的,身為森林的管理人與樹的守護者,Wohlleben最關心的,是一棵樹是否長在一個健康的適合它的環境。媒體在提到他時,總不忘稱他為「德國最有名的林務員」或Baumflüsterer-「能跟樹木說話的人」;在自述中他說自己從六歲起就決定了日後要成為自然的守護者,難得的是這麼早就立定志向的他,日後不忘初衷地一路走來。

他與家人生活在群樹環抱的林務員宿舍裡,以自己最珍愛的森林為家為職;因為無法認同政府單位的林業經營政策,他辭掉公務員的職位,受雇為小鎮森林的看守管理人,以更符合生態的方式經營森林,不使用化學藥劑及重型機器,必要的伐木只用人力與馬匹;透過轉化一部份的林地為樹葬用途,提供收費的自然生態課程與森林導覽及活動等,小鎮林區經營的每年盈餘遠超過伐木經濟。

他的生活忙碌充實而快樂,如他所言,他最大的快樂就是置身於森林之中,如果「在森林裡工作不是他的職業,也會是他最大的嗜好」。為了傳達自己的理念,讓更多人更了解他所摯愛的森林,十年前他開始寫作。他的寫作對象雖然脫離不了「森林」,議題卻包羅萬象,從對林業政策的批評與反思、倡議真正的自然森林生態、由生物的及生態的角度來認識樹木、保護老森林運動,到如何經營一塊小農場過著最大程度的自給自足的生活(這是他與他太太真實的生活記錄)、對狩獵活動進行反思及批判以及動物是否具有情感與靈性…..這些著作讓他擁有一定的知名度與讀者,但真正讓他聲名大噪,進而被冠上「暢銷書作者」名號的作品,是他在2015年出版的《樹的秘密生命

我想,一本至今被譯成多種語言,在全球三十四個國家暢銷百萬本以上的書如果主題是「樹木」,或許會給我們帶來一絲希望-這個我們總認為道德與環境已雙重敗壞、金錢利益與物欲高於一切的世界,或許並沒有那麼糟。

在2016出版的《動物的內心生活,他的主角則由樹木變成了在自己生命中也扮演非常重要角色的動物朋友。家裡所養的狗、雞、馬、羊、兔子及蜜蜂,花園與小農場裡經常不請自來的赤蝟、松鼠與鳥兒,以及森林裡的野鹿、野豬與野貓,全都躍然成為他書裡的角色。牠們有情緒能感受,有著自己的喜怒與哀樂;牠們有心機會耍詐,許多甚至有智慧善於思考。這本書有許多讓我忍不住要驚異且噗嗤一笑的動物行為科學研究發現,像會懊惱自己做錯抉擇的小老鼠,每年會在狩獵季節來臨前游泳逃難到河流安全彼岸的野豬,或小心戒備藏匿自己食物的烏鴉…..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樂趣,讓人可以在其實很辛苦的翻譯工作上堅持下去。

一年多前因為先生工作的關係,我們必須搬離位在北萊茵邦的家,將生活領域擴展到了離荷蘭邊界不遠的下薩克森邦西北角,開始週一到週五的工作日在北方,週末則飛車回到兩百五十公里外在北萊茵邦的家的「通勤」生活。在搬到北邊新家的同時,剛好第一本書的翻譯工作也進入了尾聲;時至隆冬,陌生的窗外望去天空常常是一片鉛灰凝重,四境蕭瑟枯黃,第二個窩則還家徒四壁,天花板上垂掛著光禿的燈泡…..在一切都足以令人陷入煩悶憂鬱之際,還好有書桌上的熱茶及《樹的秘密生命這本書陪著我。後來覺得冬天還真是適合翻譯的季節,因為人可以忘記外面的刺骨寒風與蒼凉寂寥,窩在家裡專心致志地投入到文字解碼的世界去。

我自覺還只是剛跨進翻譯界半隻腳的菜鳥,即使對於有機會接到兩本喜歡的書深感幸運,即使自己其實一開始就沒想過要靠這行「維生」,對於把一本書轉譯成另一種文字,等於把知識把文學把對這世界的更多理解引介進來的重要工作居然這麼不受重視,還是覺得無法釋懷。另一方面,我也深深敬佩那些在這個領域上孜孜不倦且甘之如飴的譯者前輩,能夠在這一行堅持下來。或許「痛並快樂著」是翻譯工作的最佳寫照,能夠一路走來的都是真愛。

北德平原有個讓人容易迷上騎鐵馬的環境,不管是不是熱愛運動,埃姆河(Ems)下游美麗的田園風光,平緩開闊的地勢,稀疏的人口與交通,以及沿著運河水道及鄉間綠廊分布的完善的單車路網,都使人無法抗拒踩上風火輪後那種自由寫意的快感。一年多來,這一帶沼地矮林旁的樺樹小徑,老農莊旁常見的百年橡樹群,田野間一列列由椴樹、楊樹所構成的界標,以及活躍在這之間無數大大小小與我們共存的其它生命,變成了我相機裡儲存最多的風景,而我還是繼續透過Wohlleben的眼睛,在讚嘆著這世界的新奇與美麗。

(本文為商周出版《樹的秘密生活》&《動物的內心生活》的譯者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