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供/ 漫遊者文化 文/ 趙南柱
為什麼你該讀這本書
這本書宛如人生現場直播,述說女性在社會中所感受到的一連串恐懼、疲憊、錯愕、驚嚇、混亂與挫折,以詳細的統計資料、文獻報導來支持,那些至今被許多女性認為只是日常、不特別認為有什麼問題的事,其實是各種無形的性別歧視不斷制約和壓抑女性的人生。 |
金智英,一九八二年四月一日生於首爾某間婦產科,出生時身高五十公分,體重二點九公斤,父親是公務員,母親是家庭主婦。她上面有個大她兩歲的姊姊,下面則有個小她五歲的弟弟。他們三姊弟和爸媽、奶奶一家六口住在一間十坪大小的平房裡,只有兩個房間、簡陋無門的廚房和一間衛浴。
金智英至今最難忘的兒時記憶,莫過於偷吃弟弟奶粉事件。她那年應該是六、七歲左右,明明也不是什麼山珍海味,不知為何就是覺得弟弟的奶粉特別好吃,所以每次媽媽在幫弟弟泡奶粉時,她就會緊跟在旁,用手指沾那些不小心撒在桌上的奶粉來吃。有時媽媽還會叫金智英把頭向後仰、嘴巴張開,然後舀一匙奶粉倒進她的口中,好讓她過過癮,品嚐那濃醇的奶粉味。奶粉在口水中慢慢溶解時會變得黏稠,然後變成像牛奶糖一樣軟綿軟綿的,再慢慢送往喉嚨,吞進肚子裡。奶粉停留在口腔裡的那段期間,不乾也不澀,是一種非常微妙的口感。
然而,與他們同住在一起的奶奶──高順芬女士,非常討厭金智英吃弟弟的奶粉,只要發現孫女又在偷吃,就會用手掌朝她背部狠狠拍下去,使金智英措手不及,奶粉從嘴巴和鼻孔中噴出來。姊姊金恩英則是被奶奶教訓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吃過奶粉。
「姊,奶粉不好吃嗎?」
「好吃。」
「那妳為什麼不吃?」
「不稀罕。」
「啊?」
「我才不稀罕,絕對不會再吃那玩意兒了。」
雖然當時金智英對「不稀罕」這個詞還沒有明確的概念,但是她完全可以體會姊姊的心情。因為從奶奶當下在責備她們的語氣、眼神、臉部角度、肩膀高度以及呼吸節奏,可以綜合歸納出一句話,就是「膽敢貪圖我金孫的奶粉?」奶奶絕非因為她們早已過了喝奶的年紀,或者擔心弟弟的奶粉會減少而教訓她們,而是因為弟弟的一切都無比珍貴,不是哪個阿貓阿狗都可以觸碰的,金智英感覺自己好像連「阿貓阿狗」都不如,相信姊姊一定也有相同感受。
剛煮好的一鍋白飯,以爸爸、弟弟、奶奶的順序先盛飯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形狀完整的煎豆腐、餃子、豬肉圓煎餅,也都會理所當然地送進弟弟的嘴裡,大姊和金智英只能撿旁邊的小碎屑來吃;弟弟的筷子、襪子、衛生衣褲、書包和鞋提袋,永遠都是成雙成對的,但是大姊和金智英的這些物品,總是湊不成一對。要是有兩把雨傘,一定是弟弟自己撐一把,姊姊和金智英兩人合撐一把;要是有兩條棉被,也一定是弟弟自己蓋一條,姊姊和金智英兩人合蓋一條;要是有兩份零食,同樣也一定是弟弟自己吃一份,姊姊和金智英兩人合吃一份。
其實當時還年幼的金智英,並不會羨慕弟弟的特別待遇,因為打從他們一出生,受到的就是差別對待。雖然偶爾會覺得有點委屈,但她早已習慣對這一切主動做出合理化的解釋:因為自己是姊姊,所以需要讓著弟弟,並和自己性別相同的姊姊一起共享所有物品。母親經常說因為姊弟之間年紀相差較多,所以她和姊姊既懂事又很會照顧弟弟,但也因為如此,兩姊妹更沒有理由跟弟弟爭風吃醋。
金智英的父親在四兄弟中排行老三,大哥在婚前死於車禍,二哥很早就成家,帶著一家人移民美國生活,最小的弟弟則因為遺產分配及高齡父母的扶養問題,與金智英的父親大吵過一架,兩人從此不再往來。
金智英的父親那一輩,許多人因為戰爭、疾病、飢餓而不幸喪命,能不能存活下來都是問題。而在那段期間,奶奶不僅替人種田、做生意、做家事,就連自己家也打理得很好,咬牙苦撐好不容易養大了四個兒子。而爺爺這輩子從未徒手抓過一把泥土,始終養尊處優,是個毫無養家能力,也沒有自覺要養家的人。但是奶奶從未對爺爺有過任何怨言,她真心認為,丈夫只要不在外偷腥、不動手打妻子,就已經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然而,如此辛苦一手帶大的四個兒子,最終只有金智英的父親善盡兒子的本分,奶奶則用了一套令人難以理解的謬論,安慰著晚年如此悲慘不堪的自己。
「幸好我生了四個兒子,所以才能像現在這樣吃兒子煮的飯、睡兒子燒的炕,真的至少要有四個兒子才行。」
雖然真正在煮飯、燒炕、鋪棉被的人,都不是奶奶的寶貝兒子,而是她媳婦──金智英的母親吳美淑女士,但是奶奶卻總是當著大家的面如此誇讚自己的兒子。而那些看似開明、對媳婦疼愛有加的婆婆,也往往會發自內心地為媳婦著想,把「要生個兒子啊、一定要有個兒子才行,至少要有兩個兒子……」這些話掛在嘴邊。
老大金恩英剛出生時,母親將她抱在懷裡,不停哭著對奶奶鞠躬道歉:「媽,對不起……」當時奶奶安慰著媳婦說:
「沒有關係,第二胎再拚個男孩就好了。」
後來金智英出生,母親依舊抱著襁褓中的嬰兒不停哭泣,低頭對著金智英說:「孩子啊,媽對不起妳……」這次奶奶依舊安慰著媳婦說:
「沒有關係,第三胎再生個男孩就好了。」
金智英出生後不到一年,第三胎就報到了。母親當時夢見一隻體型巨大的老虎破門而入,還躲進了她的裙襬,於是深信這胎肯定會是個男嬰,然而當初負責接生金恩英和金智英的婦產科醫生婆婆,卻面有難色地用超音波機器來回照母親的肚子好幾次,然後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
「小孩……真漂亮啊……可以湊成三姊妹了喔……」
母親回到家以後泣不成聲,甚至還哭到把肚子裡的食物統統吐了出來,不知情的奶奶隔著廁所門,語帶欣喜地對媳婦祝賀道:
「我看妳之前生恩英和智英的時候都沒害喜啊,這次怎麼吐得這麼厲害?看來這胎和她們倆不太一樣喔!」
母親躲在廁所裡好一陣子不敢出來,繼續流著眼淚不停作嘔。某個夜深人靜、孩子都已熟睡的夜晚,母親對輾轉難眠的父親開口問道:
「孩子她爸,萬一啊,我是說萬一,現在我肚子裡的這胎又是女兒的話,你會怎麼辦?」
雖然母親內心還是存有一絲期待,希望父親可以對她說:「妳問這是什麼問題,不論兒子還是女兒都一樣寶貝。」但是父親不發一語。
「嗯?你會怎麼辦呢,孩子她爸?」
父親翻過身,面向牆壁躺著答道:
「少烏鴉嘴了,別盡說些觸霉頭的話,快睡吧。」
母親緊咬著下脣,努力壓低音量。她哭了一整晚,把枕頭全哭溼了。隔天早上,母親的雙脣因為整晚緊咬著哭泣,腫得無法閉合,不停流著口水。
當時政府正在實施節育政策,十年前開始,只要是基於醫學上的理由,即可合法執行中止懷孕手術。當時只要確定懷的是女嬰,彷彿就足以構成「醫學上的理由」,鑑別胎兒性別與將女嬰墮胎的情形多不勝數 。這樣的社會風氣在一九八○年代持續蔓延,到了一九九○年代初期,性別不均的情形更是達到巔峰,第三胎以後的出生性別,男嬰明顯比多女嬰多了一倍 。
母親獨自一人前往醫院,默默將金智英的妹妹「拿掉」了。雖然這一切都不是母親的選擇,卻得由母親全權負責,當時母親身心俱疲,身邊沒有任何一個安慰她的家人。醫生婆婆緊緊握住母親的手,頻頻向母親道歉,母親則像個失去孩子的猛獸般嚎啕大哭,幸虧有醫師婆婆對她說的那句對不起,才讓她不至於哭到傷心欲絕、失去理智。
幾年後,母親再度懷上了孩子,因為是男嬰,所以得以順利誕生,那個男嬰就是比金智英小五歲的弟弟。
(本文摘自漫遊者文化《82年生的金智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