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楊老斌
2013年移居臺東鹿野，務農10年，選擇無農藥無肥料方式栽種作物，主要作物是土鳳梨。到目前為止還在摸索一些基本的自然道理。喜歡藤編。
編按：近幾年如果前往臺灣的農村，應不難看見已停止生產作物、插著「農地出售」牌子的農地；對於有心投入農業，卻沒有田地的青農，這些待價而沽的農地會是他們踏入務農人生的可靠起點嗎？在臺東鹿野務農10多年的楊老斌，分享他觀察農地價格變化、實際租地和考慮買地，以及計算自身實際務農所得的經驗，反思「田園夢」的現實。
我有一個田園夢
早上睡到自然醒，在眼睛還沒睜開時，外面傳來好幾種鳥的叫聲。仔細聽，近一點的有珠頸斑鳩的咕咕咕、麻雀的嘰嘰喳喳、番鵑的嗚～嗚～嗚～勾勾勾；遠一點的有樹鵲、五色鳥、大捲尾等等不同的叫聲，更遠一點似乎還聽到了山羌的吼叫。
天已全亮，陽光穿透布簾，揉揉眼窩起身，打開窗戶看見烏頭翁正啄食庭院中木瓜樹的果實，沒關係園子裡果實多的是，給牠們吃一些是應該的。
伸伸懶腰，我在院子裡擺動著肢體，一邊欣賞都蘭山早晨雲霧飄渺的景色，一邊迎接今天不知是溫暖或是熱烈的陽光。院子裡植栽的葉片與葉緣都結著美麗的珠子，我嗅聞了一下帶有露水的香水薄荷，清新宜人；來到水池邊，花苞剛綻放不久的野薑花瀰漫著淡雅的香味，令人忍不住深深地吸一口氣，身體的感官沉浸於溫柔的花香中，開始一天的田園生活。
先去雞舍巡了一遍，餵牠們吃點碎米與乾穀，檢查幾處母雞下蛋的地方，獲得幾顆新鮮的雞蛋。我又前往菜園，摘了幾葉新鮮的鹿角萵苣、奶油萵苣、芝麻菜，折了幾根玉米筍，拔些小紅蘿蔔，摘一點自己長出來的野生小蕃茄，再挖幾顆馬鈴薯，剪些茴香，拈幾片羅勒葉。
回到客廳燒一壺開水，準備沖泡朋友種植的有機紅烏龍茶葉，今天的早餐依然豐盛，幾乎自己自足，且無敵美味，從產地到餐桌只有10公尺的距離。我打開最近買的一本小說，一邊吃早餐，一邊……。
啾嗶～啾嗶～嘎嘎嘎～，嗶嗶～嗶嗶～！！！
醒來後的現實
嗯！我又醒了！？我剛剛是在作夢嗎？白尾八哥好煩，叫聲難聽又吵！
天剛亮，有點想賴床。看一下手機，剛過6點而已，再睡10分鐘好了。躺了2分鐘又驚醒，啊，這陣子乾旱缺水水圳必須輪灌，菜園區的作物已經2天沒噴水了。草莓苗、紅白蘿蔔、茴香、馬鈴薯還有各種蔬菜葉菜們都很乾渴，今天換我們這區有水，得趁早去搶水噴灌作物，太晚去的話水只剩涓涓細流，大部分會先被上游截走，等他們用夠了可能也是中午後了。
趕緊來到菜園，將引水管的入水口套上過濾雜物的鐵網，再放到水圳裡，利用地勢落差產生壓力讓水可以在噴帶上噴出美妙的弧度。一邊噴水，一邊檢查噴帶孔隙有無堵塞，一邊觀察作物的各種生長情形，隨手拔除一些雜草。
快7點時手機響起，打田師傅說等一下要過去鳳梨田打田可以嗎？我說好好好，關掉噴帶開關、拉起引水管，趕緊收拾一下去鳳梨田。
秋冬之交是打田旺季，面積不大的話要配合師傅的時間，有時候一錯過，可能又要等3、4天；如果那幾天又碰巧遇到下大雨，要等田土乾燥又要等1到2個禮拜，那可就有得等。乾等著打田翻土後才能進行下一步的農夫，心裡一直卡著東西，想出門也會擔心師傅會不會剛好打電話來。
等師傅打完田，我又巡視一下鳳梨田，盤算著後續工作進度，轉眼間8點多了，肚子好餓，先回家吃早餐。吃早餐時想著是要先除草莓的雜草，還是先把防鳥網基礎設施架好。也要再巡視一次白蘿蔔葉子上的蟲，並刷除蛾蝶類產下的蟲卵。其他有一些作物需要培土，也有很多要除草的地方。然後是不是還要再育一批菜苗，銜接1個半月後的空檔。一整個早上除了吃早餐，幾乎沒什麼休息時間，這才是田園生活的現況。
地主免費借地 開啟10年田園生活
今（2024）年4月多的時候，某塊田區的地主打電話給我，他說：「阿斌啊，你要不要買我那塊農地。」他說他已經放棄在鄉下置產的想法，因為某些原因需要錢，現在選擇要把地賣掉了。
地主是北部人，屆齡退休的白領，跟著同學來旅遊順便看地，後來買了1分半的農地，想說以後隔壁田如果要出售再買下來，湊足2分半面積，退休後就可考慮在鄉下蓋間農舍過生活，一圓鄉間田園夢。
當初透過介紹，地主把這塊地借我耕種，他說農地總不能一直荒廢著，有人耕作比較好。他也不收我租金，我只好每年都寄些農作物給他表示謝意。多年下來，地主並沒有繼續買下隔壁的地，田地讓我持續耕種，轉眼間已過了10年。
這塊地是我最初開始種鳳梨的地方，這10年來已經種了兩回合鳳梨，每回合4年，去年休耕1年後打算今年再種鳳梨。同一塊地還有一個區域用來種草莓，加上一些自給自足的短期作物，算是已經摸索出適合這塊土壤適合的作物選項。
在一塊地耕種10年，你會逐漸了解這塊地的一些肌理，水往哪裡走、哪裡會先積水；哪一個區塊較溼潤或較乾燥；四季裡太陽位置的變化，從而決定不同高低作物的位置。你逐漸知道怎麼跟這塊土地互動，資料慢慢地累積在腦海裡，然後變成夥伴關係。我想，那就是真正所謂的人跟土地建立的情感，雖然它不會言說，但用人的角度來看，你已經依賴著它的存在。
這塊地面積不大，但對我來說，這是一塊充滿了感情與感激的土地，如果我負擔得起，我當然是願意買下來。老人家會說，有一塊自己的地，心底總是比較踏實，也是一種對土地的情感。
農地價格高漲 卻不因為農業繁榮
我問地主，這塊地要賣多少呢？他說當初給仲介多少，就賣多少給我。我心想，這地主真的是對我很好。他說了價格後，我覺得他當初買得有點貴，稍微高出我的想像。於是我去實價登錄查了一下，還真的是那樣的價格。我又去網路看各地的農地價格行情，沒有比較不知道，一查不得了，全臺灣的農地價格普遍驚人地貴，那真的是務農的人買得起的嗎？
這些被買走的農地，幾乎不會用來從事農業生產，在大多數人的眼中，農地真正的價值已不是上面生產的作物。那些被買走的地，也很少出租給農民，因為他們有其它用途。許多不愁吃穿的老地主甚至看著農地長雜草也不願出租，他們待價而沽，擔心出租田地會影響買賣時機。
如此最直接的影響就是可耕地的選擇愈來愈少，往後租地的難度也愈來愈高（但神奇的是務農的人其實愈來愈少）。於是，我開始認真盤算可以用什麼方法買這塊農地。
第一，自備我可以負擔的現金，然後去農會申請貸款，以每個月還款約1萬元來看，本金攤提大概要10～12年。
第二，跟我的客人們募資，請大家預繳1萬元，目標100～150人，之後買東西直接扣抵，剩下的金額我自己湊足。剛好1年前，宜蘭有位農夫，發起了「一坪地主計畫」。當時地主要賣地，因為獨自負擔不起買地的價格，於是對客戶與消費者發起募資，希望可以保留下那塊耕地繼續耕種，並且喚起大家對於農地議題的多方討論。
總之，不管是先付還是後付，對主要收入為農務所得的我來說，都是不小負擔，何況還有房租、地租、車稅等等無法避免的開銷。買下去，接下來10年都得步步為營、撙節支出，會更計較金錢運用，不管是生活或心情都會受到很多影響。
也有人說，你就是想辦法把農地買下來繼續耕作，到時候不種了，再把農地賣掉賺一次價差。我說我不太想這樣做，但不這樣做就是個傻子，因為農地的轉手獲利，遠勝農民在作物上賣出的金額。從經濟角度來看還真的是一點都沒錯。
自己想要的生活 總是會有代價
如果來鄉村務農，卻得像在都市那樣打拚到灰頭土臉才能掙塊立足之地，那我可能選擇回都市工作。我是為了尋求生活平衡而選擇了這條路，假使這樣的平衡在不遠的未來將漸漸消失，那似乎也就失去了繼續在鄉村務農的動力。或許我可以在這邊另謀出路，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至少，我很喜歡目前的工作與生活。
說來有趣或諷刺，農地因為愈來愈多買得起的人追逐田園夢而價格飆漲。而我當初也藉由地主的田園夢而成為受益者，讓我有個立足的開始，並走了10幾年。只是當我發現田園夢的代價如此昂貴時，心中的玻璃開始破碎。所以地主的田園夢到底是造就了我還是阻止了我，我想都有。只能怪我自己這10幾年來不會賺錢。
你問我當初有抱持著田園夢的想法嗎？當然有，雖然實際務農後發現不總是那麼一回事，但也有其夢幻的一面。其實一開始寫到的早晨夢境並不是不存在，在農家生活中也是有諸多充滿著美好的片刻，它不會是常態，但它確實存在。如同彩虹一般。
有時，我們不容易認清、體會到自己做的某些事，所帶來的後果與影響，直到它們反饋到自己的身上，好壞皆然。許多買地的人，並不會想到自己助長了價格的上漲，而影響到真正需要它的人。假如我當初有錢，在想要前往鄉村生活時，應該也會跟大部分的人一樣買塊自己的農地。但要怎樣不影響他人，至少不是造成嚴重困擾的那種影響；而那樣的影響，漸漸導致整個社區的價值觀走往了不同的方向。我想，這一切真的是很難。雖然很難，我還是會去想，但光想有意義嗎？
好心的地主已經結束他的田園夢，那我的呢？容我套用〈祝福〉的歌詞好了：不要問，不要說，一切盡在不言中。還有，我最後放棄買那塊農地了。
p.s.對了，其實我一開始描述的田園採集風景，只要幾坪地的大小就夠了，不需要買農地，各位去租市民農園就可以達成夢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