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上的樓梯與全球化:「世界遺產」菲律賓伊富高梯田

菲律賓伊富高省科迪勒拉山區的梯田規模為世界最大,1995年登錄為世界遺產。(圖片來源/Pana Banaue Rice Terraces-Commons CC BY-SA 3.0)

菲律賓伊富高省科迪勒拉山區的梯田規模為世界最大,1995年登錄為世界遺產。(圖片來源/Pana Banaue Rice Terraces-Commons CC BY-SA 3.0)

內容提供/衛城出版 文/查爾斯・曼恩 譯/黃煜文

對觀光客來說,呂宋島內陸山區最著名的景觀是梯田。細長的梯田像階梯一樣從四面八方往山上延伸。觀光手冊說,這些梯田是兩千多年前由苗族所建,苗族原本定居於中國西南部,為了躲避種族屠殺而遷來此地。苗族開闢梯田的方式就跟他們定居故鄉的族人一樣,只不過菲律賓的梯田更為壯麗。

山丘上一級級新種的稻田,如綠帶般挨著石壁蜿蜒,雲層透出的陽光,將階梯般的新綠照耀得閃閃發亮——這幅不可思議的美景令遊客忍不住頻按快門。這麼多遊客在此捕捉美景,就連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也認定伊富高(Ifugao)——最熱門的拍攝景點——為世界遺產。有些伊富高梯田甚至足足將山嶺繞了一圈,看起來就像50層高的巨型結婚蛋糕。當我抵達時,看到婦女正在水深及踝的田裡除草。在她們腳下,每一道梯田都在閃閃發亮。兩個男孩正朝著田裡釣魚。

伊富高的水梯田使當地成為重要觀光地,文化遺產也漸受重視。(圖片來源/<a href="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Ifugao_Kids_of_Banaue.jpg" target="_blank" rel="noopener">Ranieljosecastaneda</a>@Commons CC BY-NC-SA 2.0)

伊富高的水梯田使當地成為知名觀光地,其他文化遺產也漸受重視。(圖片來源/Ranieljosecastaneda@Commons CC BY-NC-SA 2.0)

全球化引動生態乃至文化景觀變遷?

我在開往伊富高的巴士上遇到一名男子,他陪我走了一會兒。他說,這些梯田正瀕臨死亡,整片400平方英里的區域都面臨相同的問題(按:約1,000平方公里,整個伊富高省總面積約2,628平方公里)。

一種不知從海外何處傳來的巨大蚯蚓入侵這片稻田。他的雙手比出兩英尺寬的距離(約60公分),用來指出蚯蚓的長度,而當他做這個動作時,他上臂的繁複刺青也往復伸縮著。水分會從蚯蚓挖出的巨大地道流洩一空,造成稻作死亡。這些從外國入侵的蚯蚓讓梯田像海綿一樣變得千瘡百孔。「千瘡百孔」與「像海綿一樣」這兩個詞不應該用來修飾「梯田」。維持了兩千年的梯田,有可能在十年內消失不見。

伊富高地區百餘年來都以梯田景觀知名,圖為1979年拍攝的梯田與河谷影像。(圖片來源/CALChux@flickr CC BY-SA 2.0)

伊富高地區百餘年來都以梯田景觀知名,圖為1979年拍攝的梯田與河谷影像。(圖片來源/CALChux@flickr CC BY-SA 2.0)

從國外傳入的疫病不是只有這一件。1979年,福壽螺(Pomacea canaliculata)從巴西傳入臺灣,打算以此開展食用蝸牛產業。然而這項產業並未如期開始,因為想從這事這項產業的大亨發現這種蝸牛很容易出現廣東住血線蟲,而這種寄生蟲也會侵襲人體。此外,臺灣人也不喜歡福壽螺的味道。(農傳媒編按:福壽螺英文俗稱為golden apple snail、channeled apple snail,snail主要指蝸牛,但蝸牛和螺都可能稱為snail。華文中螺和蝸牛都是指稱腹足綱帶螺殼的動物,只是棲息地有所差異,蝸牛是對陸生螺的總稱,螺則指水生螺;福壽螺是兩棲型的淡水螺)

福壽螺抵達臺灣後不久,就逃離了繁殖場進入鄉間。農民驚訝地發現福壽螺什麼作物都吃,而且繁殖快、移動迅速、胃口極大。牠們在溪流裡繁殖,吃魚類與兩棲類動物的卵,也吃其他種類的蝸牛、昆蟲,而且什麼植物都吃。福壽螺尤其喜愛稻莖,這對臺灣這個東亞國家構成重大的問題。

福壽螺是世界百大入侵種,因會侵害水田稻苗等農作物,在臺灣也被稱為「夭壽螺」。(攝影/簡熒芸)

福壽螺是世界百大入侵種,因會侵害水田稻苗等農作物,在臺灣也被稱為「夭壽螺」。(攝影/簡熒芸)

臺灣雖難以接受,福壽螺仍在菲律賓等國家成為菜餚。

臺灣雖難以接受,福壽螺仍在菲律賓等國家成為菜餚,但也同時成為田間害獸。(圖片來源/Commons CC0)

儘管已有臺灣做為前車之鑑,菲律賓政府仍於1980年代初要求美國和平隊志工引進福壽螺到菲律賓的稻田裡。同樣的,他們原意也是要發展食用蝸牛產業;而同樣的,他們的夢想也破滅了。不久福壽螺將把眼前的一切吃光。

梯田、水稻與地方文化的存續受到威脅

巴士上的男子告訴我,他的名字叫馬努埃爾。我們來到他家,坐在一塊條紋布上,這種布似乎是每個菲律賓人家裡必備的用品。瓶罐全放在竹筐裡。飯鍋正炊著米。馬努埃爾發現我一直看著鍋子,於是問我是否要來點飯——這是他自己種的稻子。即使是不看重吃的人,只要吃上一口,也能嚐出伊富高白米的不同。我貼近盤子,深深吸了一口氣,鼻子裡滿是米飯的香味,我過去吃的米飯,沒有一種有這樣的香氣。

伊富高的梯田種植了500多種傳統品種的稻作。農民持續從事育種的工作,以培養出更好吃與更容易生長的稻種。某個地區的人可能喜歡某種稻種炊煮後的口感;另一個地區的人可能喜歡第二種稻種,因為容易準備;還有人比較喜歡產量高的稻種,或不容易吸引鳥類與老鼠的稻種。

伊富高長老挑選種子,為下一季栽培準備。(圖片來源/IRRI Photos CC BY-NC-SA 2.0)

伊富高長老挑選種稻,為下一季栽培準備。(圖片來源/IRRI Photos CC BY-NC-SA 2.0)

(圖片來源/IRRI Photos CC BY-NC-SA 2.0)

伊富高的多元米種是基因寶庫,也是國際稻米研究所(IRRI)復育、研究的對象。(圖片來源/IRRI Photos CC BY-NC-SA 2.0)

在生長週期的每個階段,村裡的僧徒與地主都會舉行儀式,除了獻上米酒,也獻上雞、豬或牛做為供品,以獲得當地數百名神祇的精神指引。許多農民是基督徒,但他們還是會進行這類儀式。在這些儀式指引下,農民不厭其煩地維護梯田與灌溉溝渠。這是一種存在方式,它讓當地的稻米能保持基因的多樣性,同時讓梯田在歷經數世紀精耕細作之後,土壤仍能維持肥力。如果梯田消失,那麼這個地區整體的社會文化與生態世界將隨之崩潰。

今日,農民已學會如何控制蝸牛(福壽螺)的數量,但蚯蚓依然是令人頭痛的問題。2008年,兩名生物學家在梯田發現9種過去從未發現過的蚯蚓。牠們不是外來種,而是菲律賓土生土長的蚯蚓。牠們一直生活在森林裡,數量可能相當少。之後,當伊富高的桃花心木被砍伐一空時,這些蚯蚓面臨環境的劇變,只好遷徙到稻田裡。因此,問題的根源與外來種無關,而是全球各地對菲律賓桃花心木的需求導致的。(農傳媒編按:根據近年研究,蚯蚓大量出現還與使用殺蟲劑、減少蚯蚓天敵有關)

歷史的真相:殖民、遷徙與山地開發

然而事情是否真是如此?最早研究伊富高梯田的兩名人類學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抵達此地。兩人都對此地的古老感到驚訝。兩人中較有名的貝雅(Henry Otley Beyer)說道:「要建造這些梯田確實要花很長的時間。」

原籍美國的菲律賓人類學之父貝雅。貝雅認為伊富高人來自苗族,文章開頭提到的觀光手冊內容即出自他的說法,但從語言等方面來看此說缺乏根據。苗族為苗瑤語系,伊富高語為南島語系。

原籍美國的菲律賓人類學之父貝雅。貝雅認為伊富高人來自苗族,文章開頭提到的觀光手冊內容即出自他的說法,但從語言等方面來看此說缺乏根據。苗族為苗瑤語系,伊富高語為南島語系。

貝雅原本是化學家,他來到菲律賓之後,娶了伊富高領袖十幾歲的女兒為妻,而且成為菲律賓人類學之父。貝雅堅定認為,伊富高居民「花了兩千到三千年的時間才將呂宋北部山區改造成梯田,並且維持至今……而一千到一千五百年前,是該區梯田的巔峰期」。

貝雅的估計一直被視為準則,反覆地被導遊書引用,包括我包包裡那一本也是。可惜的是,他沒有堅實的證據來證明自己的結論。他只是根據經驗推測,在沒有現代工具的時代,要開闢400平方英里的梯田需要多少時間。

1962年,史丹福大學人類學家基辛(Felix Keesing)嘗試不同的方法:他從西班牙文獻中尋找有關梯田的紀錄。雖然殖民地「軍事指揮官、傳教士與其他訪客」穿梭來回於伊富高,然而在1801年之前,卻沒有人提到當地的梯田。基辛不相信當時的人會對這麼巨大的工程無動於衷,因此認為梯田是「相對晚近的新事物」——它們的歷史絕不到千年之久。

20世紀初期科迪勒拉山脈梯田插秧景象。插秧多交由女性,男性則負責整地等粗重工作。(圖片來源/John Tewell@flickr CC BY-NC 2.0

大規模的水稻梯田反映當地族群對糧食作物的需求,然而這是否兩千年來都是如此?(圖片來源/Internet Archive Book Images  CC0)

貝雅與基辛都沒有考古證據,他們沒有真的拿著鏟子去挖掘梯田。當然,梯田是很難確定年代的。農民持續翻土,考古紀錄不太可能留下。而1960年代之後,才出現像放射性碳定年法這種廣泛使用的現代考古工具。

1960年代,卡拉馬祖西密西根大學的馬赫爾(Robert F. Maher)是最早挖掘梯田的考古學家。令人驚訝的是,在他之後並沒有人接續他的研究,直到21世紀初才出現轉變。利用放射性碳定年法研究的結果顯示,梯田地區的核心地帶正如貝雅所推測的,有兩千年的歷史。但核心地區以外的部分,也就是我們今日所見的梯田景觀,則頂多只有幾百年的歷史,就這點來說,基辛說的也沒錯。當雷加斯皮(按:入侵菲律賓的首任總督)攻占馬尼拉時,許多居民遷徙到山區以逃避西班牙人的勞力徵用——修建城牆與造船(運送絲與瓷器)。

放射性碳定年法顯示伊富高與難民發生於同時。他們湧入邊陲地帶,由於是山區,因此他們必須開闢梯田才能維生。不久之後全面展開的全球遷徙,與當地儀式與習俗的繁盛剛好發生於同時。因此,梯田的產生與未來可能毀滅它的事物是一樣的,都是源自於哥倫布大交換——梯田是加雷翁船貿易的紀念碑,是全球化創造出來的結果,而全球化帶來的蚯蚓也即將毀滅它。

梯田的產生與未來可能毀滅它的事物,都是全球化。(圖片來源/<a href="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Ifugao_Kids_of_Banaue.jpg" target="_blank" rel="noopener">Ranieljosecastaneda</a>@Commons CC BY-NC-SA 2.0)

梯田的產生與未來可能毀滅它的事物,都是全球化。(圖片來源/Ranieljosecastaneda@Commons CC BY-NC-SA 2.0)

在伊富高之外,呂宋島的許多山區聚落也布滿梯田,然而菲律賓卻是仰賴進口稻米的國家。(圖片來源/IRRI Photos CC BY-NC-SA 2.0)

在伊富高之外,呂宋島的許多山區聚落也布滿梯田,然而菲律賓卻是仰賴進口稻米的國家。(圖片來源/IRRI Photos CC BY-NC-SA 2.0)

現實的窘境:必須進口稻米的稻米之鄉

環顧伊富高,我驚訝地發現有許多荒廢傾頹的梯田。農民放棄了他們的田地。這不難理解,伊富高在菲律賓是屬於比較貧窮的地區。伊富高居民的所得9成以上來自於政府計畫。梯田雖美但面積狹小,且偏涼的氣候限制了稻米收獲量。聯合國報告估計,當地典型家庭擁有的農地只能讓一家人過5個月。

在這座稻米之都裡,大多數人的主食其實是番薯。其他人則是從政府糧食當局購買補貼價格的稻米——2008年,一張伊富高民眾在梯田前排隊領取賑濟米糧的照片引發了抗爭(馬尼拉政府是亞洲最大的稻米進口國)。在此同時,山下的大馬尼拉地區五光十色,有前景的工作、教育以及令人興奮的生活,吸引著在水田工作的饑餓年輕人。許多人離開梯田地區,而馬努埃爾想保留的聚落現在只能充當攝影的背景。


《一四九三:殖民、貿易、物種,哥倫布大交換推動的新世界》

作者:查爾斯・曼恩(Charles C. Mann)

翻譯:黃煜文

出版:衛城出版


本文經農傳媒編輯、配圖及下標,節選自衛城出版《一四九三:殖民、貿易、物種,哥倫布大交換推動的新世界》,完整內容請見原書。